大叔给我印象最深的,则是他和父亲的兄弟情感和对我们兄弟姐妹的慈爱。大叔比父亲年幼2岁,高小毕业后,就回家和父亲一起干农活。那时候,每家都是一个大家庭,父亲和大叔作为年纪最大的男丁,责无旁贷地担起了帮助父母养家糊口的重任。父亲14 岁,大叔只有12 岁,他们两人就和大人一样干起了各种繁重的农活:种庄稼,喂牲口,套车拉货,犁地耕田,拉磨打油等等。因为这样的关系,他们二人的关系也最融洽亲切。在大叔心里,特别尊敬和亲近父亲,经常跟我们说,大哥虽然是堂兄,但是我父亲在他心里,胜过同胞兄弟。
而父亲这个人,则完全是另外一种脾气。父亲为人朴厚正直,待人热忱,但是脾气却极坏,特别是对于子女。他不会与子女交流沟通,要么不说,一说就是呵斥训责,所以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非常怕他,对他敬而远之,也从来不和他聊天闲话。而对于街坊邻居,倒是和颜悦色有说有笑。父亲这种脾气,家乡话有一个词语形容:“镢头”。父亲脾气乖戾,别说我们这些子女,有时候对于自己的弟弟妹妹,也是动不动就训斥。而唯独对于大叔,从没有发过脾气,疾言厉色过,可能是由于少年时的情感吧。
因为父亲从来不和我们闲聊,对于他的人生经历,我们都知之甚少。很多是从母亲的絮叨里面知道的,而更多的事情,是大叔和我们闲谈的时候告诉我们的。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父亲19 岁的时候,有胆有识地为家里洗脱“地主”帽子的事情。1952-1953 年土地改革运动的时候,县里的土改工作组来村里给每家划分阶级成分。我们家从曾祖父开始,就省吃俭用,几辈子积累了一点财富,在村子里属于中上的层次。实际上,一个一两百户的小山村,哪里有什么恶霸地主剥削阶级,都是几辈子人辛苦劳作和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家底。据奶奶说,那时候家里每年也就雇一个长工。自己家吃的,还不如给长工吃的。长工要出力干活,也是外人,必须让人家吃饱,否则以后可能就不来了。但是自家人,完全可以对付一下,有时候甚至吃不饱。因为家底并不厚,怕万一有灾荒,那可咋办?平时都是节衣缩食,勤俭无比。
我家的情况大家都明白,但是村子里什么人都有,有的人看你家现在条件好,眼红和嫉妒,正好土改运动来了,这些人就跳出来诬告陷害,硬说我们家是地主。当时划分地主成分有一个非常硬的标准,就是48-49 年,是否家里有长工。本来按照这个标准,我们家几乎是在劫难逃。但是也许是积善人家有上天眷顾,那个长工因为家里有事,于48 年前就辞职回老家了。村里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明知道这些,但是都出来做伪证,说我们家在那个时期雇佣长工,就是地主。 县里的工作组根本不了解真实情况,听取一面之词,已经初步决定,给我们家划分为地主成分。
中国从1949 年建国到1979 年三中全会这三十年,都是阶级斗争高于一切的年代。而阶级成分,对于一个家庭的命运,就如同魔咒 一样。如果我家被划分成为“地主”,那几代人就毁掉了。招工、考学都需要政审,政治成分不过关,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而且更可怕的是,经常被批斗。我小学的时候,亲眼目睹过村里开批判会批斗村里的两个地主。而所谓的地主,和我家都差不多,都是几辈子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但是命运无常,运动一来,他们就成了地主,根本没地方说理。批斗会场,那两个爷爷辈份的地主站在主席台前,每人手里拿一个白面馒头,端一碗白面面条,象征着剥削阶级的富贵生活。然后广大的村民在乡里和村里干部的组织引导下,对他们揭发批判,甚至有的上去殴打,以示阶级仇恨。这两个地主家庭的后人,几代都受“地主”这座成分大山的拖累,出不了头,子女在村里被人歧视,直到80 年左右才摘掉“地主”的帽子,才能与他人地位平等。
在此利害攸关的时刻,父亲只有19 岁,年纪轻轻,也没有多少人生经历。作为长子,父亲知道,这是关乎家人和后代命运的大事,不能被误划为地主。但关键是如何推翻那些人的伪证,向工作组自证清白?要有凭有据,在当时小人作祟的形势下,这个可不容易。于是父亲就去村里的工作组现场会,要求和那个诬告的人对质。
父亲问:你说我们家48 年雇长工,谁雇的?雇的谁?
那货说: 你爷爷雇的,长工名叫 XXX 。
父亲这时候把准备好的曾祖父的供奉牌位拿了出来,上面有曾祖父的生卒日期。父亲说:48 年的时候,我爷爷已经去世了,他怎么可能还会雇长工?你这完全是诬蔑!
幸运的是,县里的工作组,实事求是认真负责,看到这个情况,觉得其中有问题,不能草率决定。然后父亲和二爷去了一趟外地,还找到了那个当年的长工,让他出了一份证明,说明48 年确实没有在我们家做长工。经过这些周折,我们家才被改划为“中农”成分。
现在想想当时的情景,我依然觉得不寒而栗和后怕,如果我家被划分为地主,我们家几代人将完全是另一种命运,根本不可能招工上学,很可能一辈子都在农村。对于父亲的胆识和能力,我也多了一份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