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参加雪地冬营的有八个人,四男四女,外加一条拉布拉多犬。除了艾伦和敏娣外,其余五个人老梁都认识。别看加拿大国土比中国的大许多,但人口只有三千多万,和大北京地区差不多。作为加拿大最大的城市,多伦多三百万人口,要在中国也就勉强算是个中小型城市。多伦多的华裔不少,但来自不同的地区和国家,就产生各自的华人圈子。大陆华人圈子本来不大,玩户外的更少,他们又大都在三五个户外微信群里,所以互相认识的几率非常大。八个人来自八个地方:北京、湖北、香港、河南、福建、广东、新疆和上海。好在新中国统一了语言,大家都操着不同风味的普通话交流。唯一来自香港的敏娣在北京混迹多年,比所有其他人的口音更具京味。
中午时分,大家从车上卸下行装,把东西绑在雪橇上开始往目的地出发。计划前往六公里外的一处湖边野营地。老梁玩过两次冬营,第一次是前年年底,雪太大,走了不到两公里就安营扎寨了。第二次是去年年底,没有雪,就不用雪橇,除了睡袋厚点、天气冷点,和其他季节的徒步露营差不多。但这次不一样,二月份,正是加拿大最冷的季节。他们要去的地方更靠北,也更冷一些。白天零下十度左右,晚上更是达到了将近零下三十度。那里所有的湖和河流都被封冻住。这次冬营,计划先在湖面上走六公里,然后穿过大雪覆盖的原始森林到达另一个小一点的湖,再走过这个冻住的湖面,到达最后的露营地。
他们选择的露营地不在国家公园也不在省立公园,而是一个自然保护区内。属于英国皇室的地盘,所谓的“官地”(Crown Land)。官地的优点是没人管,所以免费,不需要预定;缺点也是没人管,没人维护,也就没有露营设施,比如便坑(Box)、火坑(Firepit)、路标等。好在淳朴如乡下佬的加拿大人热衷于户外活动,这些受欢迎的“官地”被玩多了,路就被踩了出来,更有热心的玩家对照政府的标准,搞了不少设施。
此时接近中午,天彻底晴了。天空湛蓝,云朵洁白。要是光抬头看天不低头看冰封住的湖面,要是没那么寒冷,老梁真的还以为是秋天的天高气爽呢。安省是这个国家湖泊最多的省份。认识芝诺之前,老梁喜欢钓鱼,而且大多是单枪匹马的一人独往。他去了大大小小不少的湖。但那都是在夏秋两季,从来没有在冰天雪地的时候来过这些水域。
这个位于保护区的湖面是狭长形,看起来更像一条河。湖面宽度大约百十米,在几十米高的丘陵里蜿蜒迂回,一眼看不到尽头。今年的雪不多,湖面上积雪勉强没住老梁的脚踝。湖面正中央,有两条被压出的车辙印,这是雪地摩托留下的痕迹。一行人拉着各自的雪橇往前走。不时有骑着雪地摩托的风流男女飞驰而过,留下一串串放肆的笑声。空旷的湖面和如洗的天空让老梁这一刻彻底忘记了自己生命和感情的劫难。
老梁是八人中最年长的,又是第一次玩这种冰雪户外,所以大家都照顾他,没有让他多带东西,他拉着借来的小雪橇,上边放着他的背包,在冰面上行走非常轻松。
三个小时左右,大家到了扛船处(Portage),开始进入到山林。所谓扛船处(Portages),是玩独木舟露营的一个关键的地方。在安省,众多的湖泊像星星一样洒落在各处荒野,大多湖泊不通公路,只能划船进去。玩独木舟露营,就是自己扛着独木舟和露营的帐篷睡袋食物之类的东西,从一个湖到另一个湖。要穿越水面,就必须划独木舟;要穿过两湖之间的林子,就必须扛着独木舟从一个湖的岸边到另一个湖的岸边。这个所谓的岸边就是扛船处(Portage)。Portage似乎也可作为动词“陆地搬运”来用,是玩独木舟露营中最艰苦的部分。如果人少物多,就要在两个Portage之间来回搬运两三趟。国家公园和省立公园在Portage的地方都会有一个明显的标志,当然山林里的小道也有指明方向的标识。对于无人管理的官地(Crown Land),就要靠玩家的经验了。老梁他们要去的那个营地就是官地,要穿越两个湖,中间只有一段要扛船。因为这次露营的组织者到过这里很多次,所以轻车熟路。
山林里似乎覆盖了比冰面上更厚的积雪。穿着雪鞋的六个人在前,老梁、敏娣和拉布拉多托尼在后,往另一处湖泊行进。走了六七百米,就到了一处看似平坦的沼泽。夏天沼泽里全是水,要绕过沼泽才能到达另一个湖泊。但现在是冬天,这片沼泽全被积雪覆盖,绕湖的小道也完全被雪覆盖,一点道路的痕迹也没有。于是大家决定不再绕沼泽路,而是直接穿行沼泽到达下一个湖泊。
开始还好,虽然脚下有些松,但还算可以行走。走了一半,沼泽的地面越来越软,很多地方竟然没有结冰,一踩一个水坑。穿着雪鞋的六人,前行虽然艰难,但因为有雪鞋不担心脚会陷到泥里。托尼也没问题,一路都在雪上撒欢。但苦了老梁和敏娣。一路都小心翼翼,但还是陷进去好多次,好在穿的都是靴子,又有绑腿,水倒是没有进入鞋子湿了脚。终于到了对面的Portage,老梁一看脚下,左脚的冰爪不见了。途中敏娣也发现一个脚的冰爪不见了,但因为发现的早,很快就找了回来。老梁却不同,穿过了沼泽才发现少了一只冰爪。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前几个月,也就是去年年底三天,和艾伦他们冬营,新买的冰爪有一只就断了链子。这一次,不是断了,竟然是完全丢掉了。老梁心思一贯很重,但以前不迷信,这点事不会放在心上。但最近得了癌症,他开始信命了。他想,上次断了冰爪链子,似乎是自己得癌的先兆;这次要是丢了整个的冰爪预示着什么?他不顾大家的阻拦,径自往回去找,似乎找到了冰爪就能破了咒。老梁找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找到。但因为老梁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寻找和避免陷坑上,反而不再去想丢冰爪的迷思。虽然没有找到,他也把这个不祥预兆念头给彻底忘记了。
越过第二个小湖,营地就在湖边的丘陵上。到了营地,已经四点多了。加拿大维度高,冬季天特别短,五点就天黑了。大家齐力把厚重的大帐篷搭上,又把炉子架起来。炉子在帐篷的中间,炉子的烟囱通过帐篷设计好的洞口伸出帐外。大帐篷加带烟囱的炉子就是热帐。围着炉子,热帐里可以坐十个人。但只能睡四个人。来之前就大家已经说好,老梁、敏娣和另一个男队友住热帐,其他队友都在外边住自己的帐篷。
帐篷搭好,炉子架上,木柴准备齐当,开始生活做饭。各自把从家里带的食材和酒拿了出来,今天打边炉吃火锅。大家边吃边喝边聊,气氛十分融洽。来之前,芝诺嘱咐老梁要“Behave”,老梁当时不解,还以为芝诺让自己不要到处留情。因为这个词是用来说规范小孩子的行为。老梁心里挺高兴,起码这是情侣之间类似“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之类的提醒。他多嘴想向芝诺得到肯定的含义,就问是什么意思。谁知道,芝诺解释说让他少喝酒,不要趁着醉酒哭说自己的感情故事。老梁这次很听话,酒喝的少,话也没有多说。
但八人中还是有一个人却醉了,这人是敏娣。敏娣坐在火炉边,一手搂着托尼,一手拿着杯子,杯子里都是浓烈的白酒。开朗的敏娣话越来越少,脸越来越红。坐在边上的艾伦抢过她的杯子,要把剩下的酒都倒进火炉:“可以了,敏娣,不能再喝了“。敏娣也不搭话,又抢过杯子,松开托尼,非常利索的把艾伦推了一个趔趄。然后笑说:“托尼,你不是人,干嘛不让我喝酒。”大家都笑了,一个男队友说:“托尼虽然是你儿子,但它真的不是人呢。”只有老梁知道,那个托尼不是这个托尼。
敏娣歪歪斜斜地站起身,越过她前面的队友,摇摇晃晃往外走。大家以为她喝多了去解手,也不介意,让开道让她离去,托尼紧跟在它“妈妈”的后边。过了五六分钟,托尼回来了,敏娣却没回。此时帐篷外的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八度。艾伦说:“不好,敏娣应该醉倒睡到雪地里了”。于是大家纷纷起身都涌出帐篷。远处传来一个女声的哭泣声,那是敏娣无疑。大家赶紧奔过去,要把敏娣拉起来。敏娣态度很坚决,她把头埋在雪地里,就是不起。
老梁过去,小声在敏娣的耳边说:“敏娣,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呀,你的儿子托尼需要你照顾的。”果真这句话起了作用,敏娣站起身,大声喊着托尼。托尼挤过人群,来到敏娣面前。敏娣一把搂住托尼,哭着说:“托尼,托尼,我爱你,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吗?“大家以为这是敏娣的醉话。老梁知道这不是。他想起他和芝诺分手后,独饮宿醉,也是喃喃地叫着芝诺的名字,说自己如何地爱她。老梁心里一阵心酸,眼泪几乎要涌出眼眶。
此时老梁的电话铃声响了,他以为是芝诺。拿出电话,却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老梁犹豫一下还是接了。是陈医生。
陈医生爽朗地问:“梁先生,你是不是在露营呀。“
老梁笑着回答:“是的,手术前最后一次。“
陈医生愣了一下才说:“手术前?”不过很快转了话题问老梁的营地在哪个区域?“
老梁也不清楚他现在所在的方位,只知道是这个地方叫九里河(Nine Mile River)。于是他说:多伦多北面,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吧.”
陈医生开玩笑地说:”我真佩服你呀,今天非常冷。下次再露营带上我吧!”
陈医生回到正题:“你的CT扫描结果出来了,你要现在知道还是回来后到我诊所面谈?“
老梁心里掠过一丝阴云。他想要是好消息,一般人不会拖着,而是会马上把。老梁真的很想知道。但如果陈医生得到是坏消息,癌细胞侵蚀了内脏,自己能挺的住吗?
老梁果断地对医生说:“不要说,我要享受这次冬营。我星期一回来,大约晚上六七点,我再给你打电话“。
陈医生说:“这事不急,等周二去我的诊所详谈吧。“老梁只好说好吧,就挂了电话。
自从芝诺劈腿Robin, 老梁就很少能睡个好觉。一躺在床上,他脑海里就是芝诺和Robin的亲热场景。芝诺开始总是说,别担心,我爱你。后来改成,我爱你,像兄妹一样。再后来就不再说“爱“,也不允许老梁说”爱“,要用”Taco Bell”来代替“爱”字。老梁十分不解,他不能确定芝诺到底是不是还爱着他。这种不能确定的关系,把老梁折磨的整夜未眠。每当芝诺和Robin出现争吵,芝诺第一时间就会给老梁打电话。老梁一直觉得芝诺还是爱他的,就是时间久了,两人都失去了激情。老梁认为芝诺和Robin的关系只是新鲜一时,激情过后,还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肉体的折磨比起精神上的折磨更容易让人适应和接受。老梁对芝诺的爱,始于肉体,然后灵魂和肉体的结合,现在没有了身体的亲热,只剩下了灵魂的缠绕。也许是酒精作用,也许是自然的治愈,也许是因为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今晚老梁睡得非常好,尽管知道自己的病情凶多吉少。
这一夜,沉睡中的老梁做了很多的梦,有时很甜蜜,有时很愤怒,有时又感觉奇奇怪怪。 在这些梦里芝诺都是主角。 开始似乎有很多情节,老梁记不清了。他只记得 两个人站在在一个火车站的站台,还是那种小镇车站,从这头可以看到那头的那种。站台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乘客,就是老梁和芝诺。 他俩慢慢地沿着站台边走边聊。老梁依稀记得的他的羽绒外套,那件深灰色的加拿大鹅, 不知为何落入了铁轨。这是芝诺前年圣诞节给老梁的礼物。 芝诺附身把外套捡起来,两人继续往前走。
不知怎得两人就到了出站口。 芝诺松开老梁的手要离开。隔着人群老梁看着芝诺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她走了一半犹豫不前,然后扭过头看着老梁。 老梁看到芝诺眼里是犹豫是惊慌。 老梁知道是Robin来接她。 再后来,他看到了Robin和芝诺并排站在一起,两人都一脸黑线,也不说话,似乎在生气。 老梁从前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他上下打量着Robin,只见她头发稀疏,身材不高,微胖,穿着灰黑色衣服。 头大脸圆,一副猥琐油腻的中年妇女的样子。 老梁心里一阵绞痛和愤怒。 老梁心说,我的芝诺即使是个蕾丝边,也不至于找这样一个女人吧。芝诺一定是被她挟持和下了蛊。 老梁怒不可遏,拾起一根树木的枝干,对着Robin就要抽打。开始有些不敢下手,一旦打下去,就一遍一遍的抽打,Robin也不还手,冷冷地看着老梁,又转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看芝诺。 可笑的是,那根树枝,竟然是露营时的那种,没有树皮、浅褐色、光溜溜的、细细的手指粗、带有分叉的那种。Robin眼泪出来了,她猛然转身疾步走出站口大门,很快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芝诺再次回到老梁的身边,羞愧地低下头。老梁问芝诺,你到底爱男人还是爱女人,芝诺不回答。老梁又问你是不是爱过我,芝诺坚定地说爱过。 老梁不相信,又问,真的爱过我吗? 芝诺使劲地点点头,非常肯定的回答说是的。 老梁拉着她停下,又问,咱们是不是有可能复合。 芝诺支支吾吾不说话。 突然,芝诺拉老梁到她的身边,要和老梁接吻。 老梁有些胆怯,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没人,就把芝诺挤到墙边。 两人忘情的吻着,芝诺突然两手捧着老梁的脸,把舌头伸到老梁的口里舌吻,老梁觉得嘴上脸上都是黏糊糊湿漉漉的。
他猛地睁开眼,原来是那条拉布拉多犬托尼在舔老梁的脸。老梁赶紧把托尼推开。托尼立着不动,充满乞求的眼睛望着老梁。老梁自家也有狗,他知道这是托尼狗语,他有事相求。老梁从睡袋里坐起身,感到一阵的寒意。原来木材烧光了,只剩下了些灰烬。老梁赶紧起身,往炉子里添柴。好在灰烬深处还有火炭,在烟囱的助力下,炉火很快又燃了起来,帐篷里温度不一会就恢复了正常。托尼看这老梁忙活,慢慢回到自己“妈妈”敏娣身边蹲下,倚着敏娣的睡袋卧下去,温顺地把头低了下来。老梁望着狗发呆,他希望自己下辈子做条狗,安安稳稳地守住芝诺的。就像是眼前的这个托尼,而不是敏娣酒话里托尼,一直忠诚地依偎在敏娣身边。
天渐渐的亮了起来。老梁穿好衣服,走出帐篷。下雪了,雪越下越大,大片大片的雪花密集地飘了下来,似是天漏了一样。不知何时,托尼也出了帐篷,和老梁并排站在一起。老梁闭着眼,任由雪花落在自己的脸颊、头顶、四肢,然后穿越皮肤,进入到血液,化成冰水,最后沁入那颗不安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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