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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简图 (四)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齐用收拾着行李,心里很愉快。他小心地把皮影放进箱子里层,把菊花茶放进衣服间隙。刚才他接到何月的电话。她告诉他上午她可以带他去玩,她向公司请了半天假。齐用真是喜出望外,他虽然觉得也许何月还会打电话,但是没想到居然能见到,而且还能在一起玩。

当齐用第三次为何月打开门的时候,两人都非常开心地相视而笑。在大堂办理手续的间隙,齐用看到宽敞光滑的地面,很有兴致地拿出在一家餐馆吃饭获赠的大力水手在地上玩起来,推动它飞速滑动。何月在一边连连说,别弄丢了,别弄丢了。

在的士上,何月问:“你打电话了吗?”
“嗯?哦。那个啊。没打。我后来一想你说得对,就放弃了。”
“我说的什么?”
“你说人家也不容易啊。我想也是。算了吧。”
“就是。看你昨天好凶的样子。以后我可不敢惹你生气。”
“你干吗想惹我生气啊?”

这是一个晴天。穿过薄雾的阳光让一切变得亮起来,连沉甸甸的混凝土建筑也轻巧多了。汽车顺畅地滑行着,车窗外晃过忙碌的生活景象,一切显得生机勃勃。齐用第一次同何月白天出去,看她又有些不同。他说:“西安是不是挺养人的?”何月迟疑地摇了摇头:“不是。”齐用说:“可是我看你的皮肤挺好的。”何月笑了一声说:“那还不是因为我把好多护肤品往连脸上招呼。”

远远地可以看到大雁塔的时候何月就指给齐用看。齐用看到在笔直的大路尽头,大雁塔秀挺地立着,象一个神态闲适的大家闺秀,让他想起自己定义的盛唐美女。“真美!”齐用惊呼。何月的手机响起来,是同事打来的,问她什么文件放哪里了。何月麻利地指导着对方,最后一再保证中午一定去上班。“你们公司离不开你了,你真重要啊。”齐用打趣。“我一点都不想重要,希望有人能够接替我。这样不好,太累了,休假都休不好。”齐用想,难怪她不能陪我,看来确实挺忙。

新修的广场气势恢宏,中间层层叠叠扁平宽大的水池远远地一直跌落下来,象一个巨大的托盘把塔身和殿堂稳稳托起,再两边是宽敞的大道,再两边是仿唐建筑的店面。大雁塔也是层层升起,渐渐收小,显得更高,挺立在所有景物之上,傲视周遭。齐用让何月照相,何月惊呼着躲开:“我不照相的,我不喜欢,也不上相。”齐用改口说:“谁要给你照了,你给我照。”何月拿着相机试了试,说:“照不好你别怪我。”“我当然要怪你了,”齐用故意说。他感觉到何月惊讶的目光,那正是他要的效果,因为他自信自己可以把话说回来,刹那间又是熟悉的黑暗中一道闪电,他说:“不过我知道你不会给我机会的。”

天空中盘旋着老歌,慷慨激昂。“太革命了。” 齐用说:“柔和一点不好吗?”何月说:“就是这么才好,傍晚有喷泉的时候大家跟着一起唱,让人激动。”齐用说:”可是现在是早晨,太吵了。“何月说:”也是,现在钢琴曲更好。“齐用脑子里立即响起<献给爱丽丝>的旋律。走到大雁塔围墙的东侧,齐用看到真人大小的雕像群,又让何月给拍,还配合雕像摆姿势。这时温暖的阳光正好照到塔身上。齐用仰头看着红色围墙之上树枝勾勒出的蓝天中金黄的塔身,被秀丽的景色深深打动。他对何月大声说:“简直太完美了!每个角度照都可以当明信片。”何月说:“你以后发几张给我看看。”走到后面原来还有一个大广场,真正的入口广场。齐用说:“真大啊!”何月说:“还不止呢,那边树林也属于大雁塔景区。”齐用说:“我想也是,是园林吧?”何月说:“你怎么知道。”齐用说:“这样才有对比啊,否则都这么规则不是很单调?” 他感觉自己今天脑子很好使。

走进大门,是大雁塔内部的广场,在绿树红墙的衬托下,塔身越发显得真切动人。齐用拍个不停,胸中滋长着激情,眼里全是美景。两人并排走的时候,何月说:“我是不喜欢解释的,不过昨天我是有些不高兴。” 齐用很奇怪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是不是因为我发脾气?”何月说:“不是那个。你可以发脾气也应该发脾气。根本不是因为那个。”“那为什么?” 齐用问。何月不说话。齐用本来正在兴头上,早已忘记了那件事,想让何月也忘记,有些急躁地说:“唉。女人总是很难理解。你不用说了。我不想知道。也不希罕知道。”他说完后面的话有些后悔。何月跟在齐用后面走了一会儿,说:“我们真是两个世界的人,太不同了。” 齐用吓了一跳,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你不知道,我们西安人送东西给别人就是真送,死心塌地的。你如果不接受他们的好意,他们会很生气的。你不要还要人拿回去,很伤人自尊的。”齐用总算听明白了,也搞懂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松了一口气。“哈!”他笑着说:“原来---是因为菊花结啊!”

看到上塔还得另外买票,何月说:“我就不上塔了,没什么好看的。”“那怎么行?”齐用说:“我一个人上去多没劲。”何月说:“我就不上,我也不希罕上。”齐用举手做打她的样子。她惊叫着一躲,齐用拿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塔里还挺宽敞,楼梯也宽。每上一层楼,齐用都到附近的窗口看看。何月说都一样,没什么好看,可是齐用兴致很高。阳光撒在雾气中,把塔四周变成缥渺的配景,笼罩成一个整体,让齐用觉得自己在世外桃源的正中央。到四楼的时候可以看到下面卖票的院子。何月指着院子说:“看,如果我不上来你就可以在这里喊我,我也在下面喊你,多好玩啊。”齐用诡秘地看了看何月,靠近窗口,朝窗外大声喊起来:“何月-----何月-----”还把双手围在嘴边。何月扯着齐用的衣服,小声说:“听到了。听到了。”齐用没理,更大声喊了几嗓子,喊得双颊发红。在另一个窗口齐用遇到一个老外,齐用笑着和他打招呼并问他喜不喜欢。老外说很美,我喜欢。齐用说,我也觉得很美,非常喜欢。他本想说点什么特别的,因为很有表达的冲动,可是奇怪自己怎么突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了。

到五楼的时候楼梯已经很窄很高了,齐用对何月说:“你走前面吧。你摔了有我顶着。”何月说:“不行,我不喜欢人家在我后面。”齐用说:“那我走前面。哦,也不行。我摔了你就倒楣了。”看何月不出声,齐用走到何月身边说:“我们一起走。”两人贴着一起往上走,齐用可以感觉到何月身体的摆动和柔软。他觉得脚步轻飘飘的,似乎正踩着窗外的雾或者云往上升,有点眩晕的感觉。他很想揽住何月的腰,又不敢动手。他们一直这么走了上去。

最高一层有一个刻了如来佛脚的碑,上面雕着精美的图案。齐用说:“将来我也把我的脚纹了,就照这个纹,以资纪念。”于是拍了一张。何月乖乖地站在她身边安安静静的,齐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周围人不少,声音也嘈杂,齐用却觉得他们都很遥远。他上下左右看着,脚却迈不动。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占据了一个很美妙的位置,似乎离极乐世界很近很近了,再走一步就是欢呼和狂喜了。现在就是狂喜之前的宁静和期待,只等着那一刹那的到来和爆发。时间在滴哒滴哒过去,引信在一寸一寸燃烧,自己的情绪在一点一点酝酿。这是让人陶醉的过程,也是让人难受的过程。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极乐世界没有出现,大爆发没有出现。齐用感觉没有力量再让自己前进一步,或者有什么力量阻止他获取最后的狂喜。他又象昨天晚上一样悬在了半空,一切都僵滞了。最后他感觉血液也快停止流动了,于是对何月说:“我们下吧。”何月嗯了一声往下走。齐用觉得每往下走一步,自己就更绝望一些,情绪就更低落一点。何月说高跟鞋下楼梯难受,齐用说慢慢走小心点。何月说,都是你非要我上来。齐用没心思和她调侃,心里憋胀得难受。等走出来站在地面上,光线亮起来,齐用意识到何月离自己远了,突然后悔出来这么快,后悔自己刚才怎么忘了拉她一把。何月说:“我再也不想上去了。”齐用想问为什么又没问。他突然有些讨厌自己。

两人走到外面找车去省博物馆,一路说着话,可是没了那份轻松和谐。阳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打车到省博物馆不到十分钟,齐用一路上都有些木訥。买票的时候,他还神不守舍,结果让何月瞄见钱包里的照片。等他意识她在看,立即合上皮夹的时候,何月已经看了个清楚。齐用想解释又觉得无从开口。

博物馆里有很多先秦时代的展品。齐用想活跃一下沉闷的气氛,问何月那些戟能杀死人吗?何月说:“怎么不能,要不我试试看杀不杀得死你。”齐用沉住气说:“好啊,我穿那个恺甲,看矛和盾哪个厉害。”何月说:“我可不敢,恐怕有人会先杀了我。”齐用红了脸,硬了头皮说:“谁啊。”何月说:“有些事情好象不用说明吧。”有几个复原得很好的兵马俑栩栩如生地站着。齐用看了看何月说:“我觉得他们的嘴唇都挺性感的,和你的很象。是不是陕西人的嘴唇都是这样的?”何月说:“哪里象了?那么难看。小女孩的嘴唇才性感吧?”

接下来还有好几个展厅,可是齐用心情糟透了,觉得自己很蠢,看了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胡乱看着随便走着。何月也不是那么有兴致,一个人走在前面。两个人不时交流几句,不过都有些勉强。好在博物馆不是很大,两人没化太多时间就逛完了。

在博物馆外面的广场走着,齐用意识到真的要分别了,心里紧得难受。何月说:“我得回去上班了。”齐用说:“不吃午饭了?”何月说:“我得赶回去。”两人走到车站,不时对望,似乎都想说点什么。

齐用说:“我下午自己去看城墙。”何月说:“你在对面打车,一直往北就到了。”看到来了一辆车,齐用觉得头发懵。何月说:“不是。”齐用松了一口气。何月说:“好在不是我送你,否则我会难受。”齐用勉强笑着说:“你会哭吗?”何月没吭声。又过去几俩车。何月说:“这次是真分别了,再也没有惊喜给你了。”齐用说:“我还会再来的。”何月说:“什么时候?”齐用说:“不知道,也许很快。”何月说:“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来了。”齐用说:“不会。”可是心里很茫然,他觉得自己快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了。又一辆车过来,何月说:“这辆是了。”齐用看着何月说:“那我们再见吧。”何月说:“怎么样表示一下?”齐用故做轻松地说:“拥抱一下?”何月说:“太西式了,不好意思做。”齐用说:“那就不做,就这样再见吧。”公共汽车慢慢靠边停下来。何月再看了看齐用,突然把手拿出衣兜,停了停,飞快插进齐用的衣兜,握了握齐用的手。一阵电流传过齐用全身,他也反握她的手,何月却要抽出来,齐用用力握着不想放,何月一使劲还是挣脱了,低头向车门跑去。齐用只觉得自己身上的什么离开了自己,心里很痛,眼前一片黯然,有一口气卡在喉咙,阻止着自己全面崩溃。他强装出笑脸望着车窗,想看到何月,可是什么也看不到。

汽车渐渐离去,齐用还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去哪里,呼吸还不顺畅,心里空落落的,而手心还有何月的温度。他走到博物馆围墙一侧,来回踱步,或站着发呆,心里很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躺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发呆了多久,最后他开始穿过马路朝北走去。他想自己应该过东边的马路打的,可是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他就是不想穿过侧面繁忙的马路,只是机械地往北走直线,连头都不想转动。他一点都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只觉得自己沉浸在情绪的城墙里,他不想出来也舍不得出来。他生怕别的事情干扰了自己在这个城墙里的独自伤感。他想就这么走过去,穿越嘈杂,分开都市,把自己的情绪之墙带到古远的城墙,让它们连接在一起,似乎这样自己的情绪才有归宿才不会失落,他自己也才舍得释放,因为那里应该是一个在尘嚣之上的净土。他不太感觉到自己在走路,只是想着何月说一直朝北就可以到城墙,那就一直向北吧,总会看到城墙。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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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小说故事 / 西安简图(一)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等齐用在旅馆安定下来,已经是下午一点过了,於是出去吃饭。刚下过小雪,地面湿湿的。微风吹来,他缩成一团,赶紧找条小街钻进去,果然就看见小餐馆,是那种久违的一看就知道物美价廉的小店。他很兴奋地吃了碗泛着红油的凉皮和一个肉夹馍,嘴巴和胃都很满足,于是感觉真的到了西安了。

    西安一直是齐用向往的城市。学历史的时候知道那是六朝古都,梦回唐朝的时候看到的是长安的繁华,还有耳熟能详的始皇陵,兵马俑,大小雁塔,钟鼓楼,古城墙。可是西安到底是什么样的呢?齐用没有具体的可把握的线索。他喜欢有一个城市简图来把握一个城市。比如一提到北京,可以想起中间的天安门,故宫,横贯东西的长安街;提到上海,是外滩及其辐射区繁华的景象。过去的十多年,齐用多次和西安迎面相逢,乘火车经过,坐飞机越过,每次都心有所动,可就是没有踏足那片神秘的土地一次。

    终于来了。

    可是这次来的动力却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叫荷锄香肩的女人。齐用觉得那名字实在误导人,她荷的哪里是葬花的锄,明明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她在网上如同武艺高强的侠女,美丽而冷酷,来一个挑一个,挑一个灭一个。十个男人九点九个都会被她的犀利言辞击倒,成为点缀她的智慧的饰物。齐用记得她写的一首词的几句:

    疏狂一醉,青梅绿酒冰魄杯
    斜倚小亭风娓娓,挥手扬花满天飞

    齐用觉得这就是她的写真:一个豪放洒脱,美丽娇媚,超凡脱俗的才女。他钦慕得不行,虽然他们一见面多半是嘴仗从头打到尾。有一个夜晚,在一个她开的房间,他们恶斗了三四个小时,常常是齐用一句话没说完,她已经打出洋洋洒洒一大段。齐用被她牵着鼻子,又急又气,满脸通红,简直忘了自己在电脑前面,只觉得眼前是一个需要制服的力量,而制服的武器就是拼命打字,拼命思维,管她说什么,拼命反对。聊到《红楼梦》的时候她终于露出女人柔弱的一面,感叹妙玉命苦被强盗玷污。齐用立马反对,什么命苦,那才是她应得的命。为什么?她停下来问。齐用自己也还在想呢,他先回答,这还用问吗?急切中只觉得黑暗里一道闪电,他继续说,她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没有任何经历,全是因为母亲而信佛,不如虎穴,焉得虎子?她就是要受尽凌辱,到地域走一遭,才明白什么是苦难,什么是折磨。这样她才能真正万念俱灭,静下心来,研习佛经,得道升天。齐用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打完字。看见对方没反应,开始得意起来,接着说,看看宝玉的结局,如果不是下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能悟吗?对方还是没反应。我看你也还只是个小妹妹而已,齐用再加上一句。黑底的屏幕静悄悄的。一个私人对话窗口突然弹出来,荷锄香肩问齐用,用哥哥,让我看看你的照片好吗?

    齐用说好啊,不过要交换。照片里的她非常瘦,可是额头高高的亮亮的,眼睛似乎在燃烧,让齐用想起才女林徽音最后的一些照片,也是一样瘦,让人印象深刻的也是那双眼睛那个额头,以及额头后面包着的才气。

    如果再早一两年,这样的女人正是齐用梦寐以求的,他很容易被智慧型的女人吸引。可是那个时候他正在结束和一个同样智慧的女人的感情故事。这场生活里的风花雪月让他对太聪明好强的女人有些厌倦,转而喜欢温柔可爱的女人,觉得她们虽然不是那么激情,可是甜蜜蜜;虽然不是那么有才,可是崇拜自己;虽然主见不多,可是坚定持久。于是齐用没有特别卖力更进一步,而荷锄香肩自然还忙着四处征战。两个人逐渐反而疏远了,以致有一次两人打过招呼后齐用说,我怎么感觉没话和你说?那就不说,她回完立即消失了。

    齐用随便逛着,东张西望。他所在的街道和中国别的城市没什么不同,充斥着混凝土,玻璃窗,广告牌堆砌的房子,看不出特别的古城风貌。阴冷的天让一切显得陈旧过时,虽然人来人往,却显得冷清。唯一不冷清的是街道上空轰鸣的声音。循声望去,齐用看到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场子,里面有一个简易的舞台,一个日常打扮的女孩正对着前面的一台大电视唱卡拉OK。舞台后面吊着大幅的广告,原来是推销手机。街道斜对面还有一个更高的台子,不知道在推销什么,齐用听见女主持人在叫几个台上的人做连成语的游戏。参与者穿得绝对不算光鲜,可是成语一直连了下去,这让齐用觉得到底透出些文化古城底蕴。

    在齐用的想象中,对比北京的气派,上海的繁华,南京的精致,西安应该以文化取胜,因为西安出产了那么多他喜欢的文化名人。有深厚文化沉淀的城市应该是厚重端庄儒雅含蓄的,可是从下机到现在,齐用似乎只看到浅薄浮躁媚俗粗陋。他被凉皮里的辣椒激起的兴奋在渐渐消失。人脑有时候很幼稚,很容易被文字和语言欺骗。文字告诉人脑什么东西很坏的时候,它总是不当一回事;而文字告诉它什么东西很好的时候,它总是轻信而且夸大其好。因为赞美的文字只描写最好的那部份,而人脑却用最完美的记忆来补充其余。虽然来之前齐用没有具体的西安,也不知道有文化气质的城市应该如何,可是真正的西安似乎离他的期望距离很远。这和见网友有些类似,实际的人总是比想象的逊色,虽然极少数的时候会超出想象。在多次的经历后,齐用已经学会调节文字和想象带来的误差,让自己有个比较客观的对真实的期待,所以他现在对要见到荷锄香肩并不是特别激动。对这个城市的失望甚至给他对人的期待也打上一层灰色调。

    回到旅馆齐用给荷锄香肩打了个电话。她很着急说以为他迷路了,怎么用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旅馆。齐用从机场大巴下来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问她预先订好的旅馆怎么走。可是后来就是打不到车。路边一溜出租车都不愿意走,据说在等长途客人。他最后只好背着一个大包,拖着一个拉杆箱走过来,大冬天的走了一身臭汗。齐用解释说自己出去吃东西了并说下午想到附近的景点看看。荷锄香肩说钟楼就在步行距离内。齐用也有印象在下车的时候见到,但是当时忙着找旅馆,没心情仔细看。他决定马上出发,怕冬天天黑得早。挂电话的时候,她说:

    “你记住,很近的。别错过了。实在找不到就问问别人。”
    “切。当我小孩啊。你几点下班?”
    “六点。”
    “那你到这里要坐多久的车呢?”
    “顺利的话一个小时。”
    “哦。那我有很多时间啊。别吃晚饭啊。你带我去吃西安好吃的。”
    “知道啦。”

    虽然还没见过,他们已经通过两三次电话了,彼此感觉都很熟悉似的。不过齐用觉得在电话里她没有网上聊天的时候那么酷,挺平易可亲的,不过说话的速度和数量还有网上聊天的风采。齐用记得在互换照片后两年,他们偶然相遇又交换过一次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突然丰满起来,眼睛大大的,朝下看着镜头,虽然有些邻家女孩的样子,还是显得有点高不可攀。照片和第一张一样被转成黑白的,不过齐用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红润的皮肤。怎么长变了?他问,怎么回事?她说,都是上班了累的。累了还长胖啊?是啊,累了就不用想了。当然就胖了。他说,完了,我迷上你的大眼睛了。她说,迷也白迷,再见。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一个时区,白天黑夜正好颠倒。

    再一次遇见又是两年后。

    齐用: 过年好
    荷锄香肩: 好
    齐用: 气氛如何
    荷锄香肩: 没感觉
    齐用: 是因为天气太冷吧
    荷锄香肩: 什么都不因为
    齐用: 因为你心如止水吧。。。
    荷锄香肩: 我还没想出家呢
    齐用: 出家的最高境界就是在家修持。。。一切皆佛
    荷锄香肩: 既然如此,那静与不静有分别吗?
    既然是法平等,为什么还要分个什么境界呢
    齐用: 心静和心不静当然有分别
    没境界怎么有那么多高僧,师傅,住持,大师。。。
    荷锄香肩: 对啊,既然众生平等,做猪做狗做大师都是一会事情~
    所以,地狱门前僧道多。那些大师们自己都没有领悟。不过都是骗人的。
    齐用: 众生平等是自然对他们平等。内心还是不同的吧
    至少我觉得你比那些大师高明,所以还是有高下之分啊
    荷锄香肩: 你有多高?最高不会到两米吧?
    你和一个蚂蚁身高的差别会超过两米吗?
    可是在泰山的面前,都是一样的渺小。
    泰山又算什么呢?在地球面前还是和蚂蚁一样渺小。
    地球又算什么呢?宇宙也不过一粒沙而已。所谓高下,都是可笑的。
    齐用: 不对吧。。。
    我说你好温柔,你说我无聊;
    我问你身体尺寸,你说我混蛋。。。
    在你的眼中还是有高下的。。。
    荷锄香肩: 你本来就混蛋。你再提那件事,我和你绝交。
    齐用: 回答我的问题。
    荷锄香肩: 哎~~~因为你和我都是凡人。
    我又没打算做大师。
    齐用: 你是有傲视一切的眼睛,没有感知生活的皮肤。
    荷锄香肩: 呵呵~~这话说得有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感知世界的。。。。。。
    再说,谈道是谈道,生活是生活。
    哲学和道,从来都是和生活无关的。
    齐用: 又错。。。哲学从来就来自生活。。。
    否则怎么那个希腊人要让亚历山大闪开,他要晒太阳
    否则庄子怎么要做梦,还梦到蝴蝶
    荷锄香肩: 哲学是因该来自生活的~可是哲学从来都是脱离生活的
    有时候,哲学是人类未来生活的知道。
    也有时,哲学不过是一个死角。
    很多哲学家们,还有那些和尚们,把自己关在一个屋子里参悟
    结果得出来的东西,很少有和生活相联系的。
    齐用: 那些就是你说的那种大师。。。。。。
    佛家的鼻祖就是看见人间的疾苦才创立了佛教。。。。
    伊斯兰教也是。。。基督教也是。。。
    荷尔德林说,诗意地栖居
    荷锄香肩: 哎~~说是说~~可是最后呢?
    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在让人逃避现实。
    最后那些弟子们,各各念歪经
    齐用: 所以那些创始人最伟大。。。最正宗。。。因为他们来自生活
    荷锄香肩: 呵呵~~问题出来了~~~~
    佛在的时候,佛教并不兴旺。而是到公元500年左右。
    孔子在的时候,也很狼狈。到了汉代才发达。
    基督教真正的发扬者是保罗而不是耶稣
    耶稣其人是否存在现在还有人怀疑呢。
    包括惠能,也是弟子把他给发扬起来的~

    请问如何解释这些现象

    谈到这里,齐用已经有些不行了,渐渐语气软化,开始向她靠拢。齐用有时候觉得跟她聊天很累人,虽然打起架来也很刺激。不过荷锄香肩也没有穷追不舍。两人开始换话题。

    齐用: 婚否?
    荷锄香肩: 没。
    齐用: 要不你嫁我?
    荷锄香肩: 哼~~哼~~我嫁你,可够你受的~~
    齐用: 你有那么厉害吗?
    荷锄香肩: 你最好不要尝试,否则追悔莫及
    齐用: 我就喜欢征服这种
    荷锄香肩: 谁征服谁啊?
    齐用: 不知道啊。。。试试看吧
    荷锄香肩: 你都不到西安来看看我,还想娶我?你以为是白捡啊?
    齐用: 那我来看你?
    荷锄香肩: 哼~~鬼才信你呢
    齐用: 暂时不行。。。。
    荷锄香肩: 看~还是漏馅了~
    如果三天之内,我见不到你。那么你就永远也别想见到我了。

    齐用三天内自然是到不了,可是一年后还是来了。他走之前问她,如果我真来了,你陪我玩吗?她说好。他告诉她具体到达日期,让她帮订旅馆,她几乎不敢相信,甚至说别来了,你会失望的。齐用说,我来又不是为你。

    可是当然是因为她。齐用问自己,我到底为了她的什么来呢?他们在网上没有特别的关系。齐用欣赏她的机灵和诗词修养,喜欢和她斗嘴开玩笑,把她当成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网友可以分成几类:可以解闷的,可以谈心的,可以打架的,可以恋爱的。齐用发现真正可以痛痛快快打架的不多,荷锄香肩是其中的骄骄者。他也网恋,还刚刚很痛心地结束了一次网恋,仍珍藏着和她有关的一切。荷锄香肩不是他认为可以网恋的对象,他宁可把她神化成智慧女神,每次碰见都可以很兴奋地测试一下自己是不是还那么反应敏锐,能不能侃出火花。她是精神世界的存在,和她网恋是对齐用心里的女神的亵渎。齐用其实都有些后悔要了她的照片,因为具化她就是俗化她,更别说见面了。可是想见她和想游西安的念头都由来以久,二者已经融合在一起,变成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一直在诱惑着齐用。终于这次齐用想趁春节回家前绕一下道,看看她,看看一个如此聪慧的女孩生活的土地究竟有多神秘。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西安简图 (二)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齐用坐在床前看李嘉欣演《画魂》。情节不重要,吸引他的是那张面孔那种体态。他看得很仔细,生怕错过美人的任何一个表情,所以门外有点什么响动也没听清,就没理。过了几分钟,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是她了,他想。开门之前,他感觉自己心猛跳了一下。门外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体形却有些象妇人,睁大了眼睛微笑着。齐用看见她的目光直接落在自己头顶上,心想,你也让人家有些失望。于是等她的目光移下来看到齐用的时候,齐用脸上的一丝波动已经消失,抢先笑着说:“嗨,刚才是你吗?我看电视没注意。”“我还在想是不是在猫眼看了看,嗯,不行,太丑了,不让进来。哈哈。”她说话很有活力,和她的眼睛一样。“不是不是,电视声音开太大了。进来进来。”“看什么电视啊那么专心?”“《画魂》。哎,我看里面的美女其实挺多的,可是跟李嘉欣一比……”齐用笑着摇头。“就什么都不是了。嗨,有几个人能和她比啊。”她替他把话说完,看着电视接着说:“她身材也很苗条,不象我们北方人这么胖。”齐用说:“南方人长的是比较精致一点。不过各有各的美。”齐用没想到初次见面的谈话是这样开头的。

      齐用搬了一把椅子过来给她,自己还坐床头。寒暄了几句后,她坐直了看着他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齐用看她一脸带着羞怯的认真,有些诧异:“啊?你不是知道吗?”“不行。你要当我面说。”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齐用还是说:“哦,我叫齐用。你呢?”齐用看见她似乎害羞了一下,说:“我叫何月。”何月,齐用想,这个名字对这样一个女孩来说似乎太简单了点,再古色古香一点似乎更符合自己的想象。

      她问齐用下午逛得怎么样。齐用想起下午的见闻:钟楼挺拔地立在十字路口,在如蚁的车流和人流中显得非常孤单。虽然不远处就是鼓楼,周围密集而苍白的混凝土还是让它们变成势单力薄的异数,似乎在逼窄的空间里勇敢而无助地坚持着什么。站在钟楼上可以看见时髦而热闹的街道背后一座座非常破旧的老房子。这立即让他想起废都这两个字。他还发现附近建国初期修的西安人民剧院正在拆迁,黑洞洞空荡荡的,大堂里两个工人生火取暖产生的烟气很呛人,没有一点对历史建筑的敬意。可是齐用没对她说这么多,只是简单说了说自己去了什么地方,最后小心选择着外交辞令总结道:“西安真有历史感,不过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何月说:“你看到的只是老城,你没看到城外的新区,全是新建的房子,很有现代感也很漂亮。”齐用感觉到她非常敏感地护着西安,只要他稍微一提不好的地方,她就会解释一番。

      “你很爱西安。”齐用说。
      “当然了。我在这里长大啊。这里都不爱我还能爱什么。本来也不错。”
      “呵呵。是挺好的。等我吃了这里的好东西,感觉会更好。我贪吃。”
      “西安好吃的可多了。”
      “我们要不要出去吃饭,你肯定饿了吧?”
      “你饿了。我不饿。现在不早了,咱们走吧。”
      齐用站起来,正想穿什么外套,何月说:“你要换衣服吧。那我出去。”“哈!”齐用又诧异了一次,感觉她怎么说话象男孩,反把自己当女人,本来想说不用回避,只加上外套的,看看她已经出门了,不换似乎对不起她的好意,于是说:“嗯----好吧。”

      等齐用换完,何月进来后问自己可不可以使用一下卫生间。齐用说当然可以了,觉得她太客气了。出来的时候她笑着说:“南方的男人也挺精致的。”“嗯?为什么这么说?”齐用问。“看你里面的东西放得挺整齐的。”齐用想也许是说自己的洗漱用品什么的,但不太肯定她是真夸自己整洁呢,还是笑自己女人气。

      夜色里齐用只感觉到人影来来去去,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真实地存在。他还在努力把自己脑子里的荷锄香肩和身边的何月重叠起来。样子基本差不多,可是才女应该更傲点,侠女应该更瘦点,美女应该更柔点。齐用感觉自己在和一个陌生人说着熟悉的话,可是熟悉的话却更让他觉得她陌生。他突然想起“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诗句,有些分不清何月与荷锄香肩谁是明月谁是影子,谁是夹在中间的陌生人。何月一直想套他的话,想知道他是不是对她很失望。齐用说:“没有,挺好。”她说:“我真不应该来见你,最近胖了20多斤。你该春节后来,我好有空减肥。”齐用知道她在夸张。其实齐用并不排斥胖点的女人,他觉得脸庞丰满的女人有福相,显得大气。西安不就是胖美人杨贵妃的福地吗?齐用读书的时候有个西安的师妹,就是丰满的脸,大大的眼睛,他感觉那就是唐朝仕女图上的样子,是盛唐时代典型的美女。他也见过一个朋友的朋友,来自西安,也有那种丰盈的体态。齐用几乎就认为只有那样的西安女人才是正宗的秉承了盛唐之气的长安女人了。

      当何月再一次绕到这个话题的时候齐用说:“只是觉得你和照片上的你不同,我想象中的你是超凡脱俗傲慢矜持的,没想到你这么热情。哈哈。”何月说:“我是把网上网下分开的。在网上可以天马行空我行我素,网下还是真实的生活。再说你是我见的第一个网友。要不是你从那么远来,我还不见呢。”齐用赶紧说:“这样挺好的,我喜欢你这样。” 他暗想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些自虐倾向,怎么自己会对她的热情也有些失望?

      齐用问何月空闲时间怎么过的。何月说以前常和朋友出去玩。前段时间发疯一样和别人约会,几天换一个。齐用惊呼:“交际花啊你是。”何月继续说:“就想试试看不同男人有什么区别。”齐用说:“你玩弄异性。”何月说:“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我们只是一起吃饭泡吧,你以为是什么呢?没别的,我没你那么开放。”齐用看她有些急了,暗暗好笑,逗她说:“就是有也没关系啊,都什么年代了。”何月说:“你再说我打你了。”齐用说:“你打过人吗?”何月说:“打过。有个臭屁孩有一次对我说女人关了灯都一样。我一个巴掌就过去了。”齐用有点尴尬地呵呵笑着,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事情,他说:“你那么暴力啊?”何月说:“他居然敢在我面前那么说话。哼!”齐用还在惊讶中,何月继续说:“还有更恶劣的呢。我还收到短信说什么两兄弟讨论爸爸怎么那么不讲卫生,随地吐痰,不如叔叔,知道带塑料袋。”齐用在惊愕中一阵爆笑,说:“我实在不敢相信这个笑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何月微笑着说:“我可没你想得那么超凡脱俗。我又不是李嘉欣,不需要考虑形象。”其实这样的笑话齐用听多了,不过从她嘴里那么自然地说出来,齐用真觉得眼镜要掉了。他虽然觉得这样也挺可爱,也有心理准备面对一个和网上不同的人,可这反差也太大了点。那个网上手执冰魄杯,挥手扬花飞,让他觉得只可远观只可崇拜的女孩正在他心中淡出,他有点依依不舍。

      他们穿过一条马路的时候突然迎上前一个小女孩,拦着齐用买玫瑰花。何月说着不买不买一直往前走了。齐用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孩有些不忍心,于是掏出两块钱硬币给小女孩,说:“给你。花我不要。”小女孩高兴地走了。齐用走到何月身边,何月说:“你是和我在一起的男人中我第一次看见买花的。”齐用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没买,就给了点钱。”何月说:“那也算。”

      齐用正想问还要走多久的时候,何月说到了。街对面一个两层高的店子,玻璃墙上几个大字:老孙家饭庄。何月说是老字号,很多年历史了,具体多少年她也不清楚,反正外地客人来都在那里吃。这她也是从朋友那里问来的。她说以前都是别人带她到处走到处玩,自己从来不用考虑怎么走哪里去,现在感觉自己好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要问别人。齐用想,这倒是象才女。

      店里的装修似乎还停留在八十年代,全是老式大圆桌。两人上到二楼找个地方坐下。何月叫了羊肉泡馍并让齐用选择烤羊排还是烤羊腿,齐用凭感觉叫了烤羊排。服务员拿来他们点的饮料和两个大碗,让他们自己掰馍。原来馍就在桌子中央,不大但是看起来很密实。齐用感觉很新鲜,学何月掰馍。何月叫他尽量弄小点。掰了一会儿,齐用觉得手指开始痛了,问不可以用机器切吗?何月说你不会用指甲啊,用机器那就没这个味道了。看齐用还是将信将疑,她说:“你不知道,有些地方回族人闲的时候就会一大早自己拿了大碗,自己家的,特大,慢慢踱到店子里,然后开始掰馍,一边掰一边聊天。掰到中午,吃。吃完下午又开始掰,掰到晚上,再吃。”齐用听了大笑,于是认真掰起来。

      齐用问何月:“明天我们去哪里玩?”何月说:“明天我不能陪你。我要上班啊,公司很忙。”齐用大失所望,有点不相信地说:“你答应我随时来了都可以陪我的啊。”何月说:“我最初以为你过了春节再过来呢。”齐用有些受骗的感觉,说:“那我怎么办?”何月说:“值得去的地方都很集中,你坐旅游巴士去很方便的。不过我不知道哪里坐。”齐用心里虽然有些烦,想想也只好这样了。他记得旅馆有一日游广告,打算就这么凑合了,虽然知道不会尽兴,只是图个方便。

      等饮料已经快喝完,掰好的馍也给端走了的时候,烤羊排终于上来了。一大盘的羊肉,看起来不错。齐用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痛得喊出声来,眼泪都出来了。何月忙问怎么了,齐用说他牙龈上长了几个小泡,一碰到就钻心地痛。他听别人说牙龈长泡吃维B就好了,不过他吃了没什么效果。何月说可能是火重,要退退火。这些小泡已经折磨了齐用好些天了,他一般都忍着痛吃东西,等痛麻木了就吃顺畅了。羊排烤得挺香嫩,不过吃了两三块就有点腻了。这时羊肉泡馍上来了,碗里是肉色的汤,上面漂着泡馍和葱花,下面隐约可见大片的羊肉。齐用觉得汤和馍都咸咸的,说不上特别好吃,可能因为不饿,也可能因为牙痛,吃了一些就吃不下了。何月加上辣椒酱,嚼着糖蒜,吃得挺香。她让齐用试,齐用试了一下,确实没胃口了。

      两人又聊了一阵,差不多该撤了。何月突然又显出娇羞的神情。
      “你答应我一件事。”
      “好。”
      “真的?不许反悔。”
      “嗯。”
      “你反悔怎么办?”
      “你说吧。”
      “我来买单。我请你。你是客人。”
      “不行不行不行。我请。”
      “你答应了的。”
      “不算。”
      “赖皮。我要买。”
      “唉!别说了,反正不要你买。”
      齐用坚决的口吻让何月退却了。两人看着盘中的剩下的一半烤羊排。
      “这个打包吧。”何月说。
      “好啊。”
      “你拿回去明天吃。”
      “我怎么吃啊,到时候都冷了。你拿吧。”
      “那我付钱。我付钱我就打,你付就不打。”
      “你干吗啊?”
      “是你赖皮。”
      “那就不打吧。”

      打开钱包,齐用看到网恋过的她的大头照,她偏着头无邪地笑着,青春而美丽。可是青春的女孩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屈服父母的压力。看着她齐用仍然心痛。要不是网恋,他不会认识她;要不是网恋,他不会失去她。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狠心把她的大头照从钱包手机电脑冰箱上取下来,把自己的世界向别人敞开。他把钱包竖起来,以免何月看到。

      回到旅馆登记东线一日游的时候,别人还以为是何月要去,因为都是她在问在说。齐用也就偷懒,省得说话了,有些无精打采地坐在一边,心里在犹豫要不要改票明天就飞回家。回到房间何月去烧水要给齐用泡茶,齐用忙说就喝白开水,喝了茶怕睡不着。坐了一会儿何月说要走了,让齐用早点睡,叫好唤醒服务。齐用想到明天一个人去玩就有些打不起精神,觉得自己辛苦来一趟有些浪费时间。明天晚上还和她一起吗?和她在一起虽然也不错,可见过已经满足好奇了,明天再见一晚又能如何呢?到此为止吧。不如干脆游完后去看望一个朋友的父母。齐用对何月说:“你明天晚上来吗?”何月说:“如果你要见别的人就不来了。” 齐用被她看破心事,看着她有些绷紧的脸,心虚地说:“见谁啊?就为你来的。我在这里就认识你。你来吧。一定来。”何月淡淡地说:“那好吧。”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西安简图 (三)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二天一早齐用被带到火车站和另外六个人会合坐上了去临潼的车。路上车很多,火车站更是车多人多,尤其现在是春运期间,真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开了好半天才出了城,车速快起来。等上了高速,他已经昏昏欲睡了。

        齐用情绪低落,看着什么都不顺眼。临潼看起来象个乡镇。金棺银椁博物馆还有些宝贝,不过太简陋;世界八大奇迹博物馆估计花了不少钱来仿那些传说的奇迹,可并不能让人身临其境;和田玉生产基地直销,齐用懒得进去;根据专家考证仿建的始皇陵地宫,搞了很多玄惑的东西,齐用觉得也是可有可无。当大家被带到一个简陋的饭店各自吃饭的时候,齐用觉得上午完全给浪费了。

        可是下午看到始皇陵的时候,齐用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他有些惴惴然,不敢相信自己脚下就睡着那个并吞六国千古第一的暴君。不管陵墓下面有多复杂,这其实就是一个极度放大的普通的土墓,正如他是一个极度放大的人,一个巨人。巨人才有这样的尺度观:砌墙就砌一万里,挖沟就成大运河,建房就让蜀山秃。这个巨人不仅爱占领土地,也爱改变大地,他好象只用万分之一的比例看待他的领土。所以即使他睡下的时候,透过千万掊黄土横荡在四野的似乎仍然是他无可比拟的霸气。

        在巨大的弧顶屋面下似乎无边无际的兵马俑简直把齐用震呆了。他们整齐地排列着,表情肃穆,不知道自己已经站了两千多年,不知道就这么站着就已经震撼了全世界。单一的灰色使得他们更抽象更威严更高贵更属于一个久远的过去。灰色的土墙在他们身旁,难以辨认的碎片堆在他们身后,他们就象冲出时间战场的勇士,向人们宣告永恒的存在。

        华清池温热的泉水让他遐想连篇:不知道泉水沿着精心设计的渠道流进造型各异的水池,会不会猜测谁是皇帝谁是贵妃谁是宠臣?还记不记得洗过的凝脂?有没有随霓裳羽衣曲浅吟低唱?能不能把那些宫廷秘事流传四方?

        齐用站在空旷的黄土上,回看北边灰蒙蒙的郦山,遥望南边已经干涸的渭水,想象当年万人劳作的图景,想象一骑红尘妃子笑的缠绵情事,当年这块风水宝地该是何等尊贵。而现在旁边粗陋的小城,坐中巴的游客以及比游客还多的小贩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喧哗粗俗的场所。人非物也非,世事的变化,莫过于此了。

        可是去除杂乱的干扰,透过浅薄的闹剧,西安展现出来的是货真价实的可以折服任何人的帝王气魄和远古智慧。齐用想幸好昨天没冲动去改票,否则可能就永远错过了现在的激动。世界上能有几个这样让人热血沸腾的地方呢?回程的时候,太阳悄悄出来了,他觉得夕阳下的黄土地深沉而辽阔,夕阳下的西安古朴而祥和。他羞愧地想起昨天自己评价这个城市浅薄粗俗,现在觉得自己才冲动肤浅。一个城市不是一个下午的印象可以把握的。美好的东西不是俗人可以一眼发现的。

        等晚上何月来的时候齐用的心情仍未平复,他很高兴地为她打开门。她和头天一样没化任何妆,风尘仆仆的样子,脸色红润,笑容灿烂。她进来直接走到茶几前,把手里提的塑料袋放上面:
        “你喝这个。”
        “什么?”
        “菊花。给你买的。”
        “菊花茶啊?”
        “嗯。还有冰糖。”
        齐用摸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感动,没说话。何月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说牙龈长泡吗?我热重的时候我妈就是给我喝这个。”
        “太谢谢了。你从家里拿的?”
        “哪里啊,为这个我跑了好多地方找。这种冰糖不好买。”
        “嗨,真是,干吗那么麻烦。”齐用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吃维B效果差不多吧。”
        “不要啊?不要算了。”
        “当然要了。先放那儿吧。”
        “现在就泡吧。我来给你泡。”

        齐用刚想说不用这么着急吧,她已经拿了电热壶去接水。看她忙碌着,齐用心里热乎乎的。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突然面对一个还有些陌生的女人对自己这么关心,齐用有些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何月问齐用想吃什么。齐用说听说西安有条回民街,有很多好吃的。何月说不过那里好象不太给西安长面子。齐用说就带我去那里,我知道越简陋的地方东西越地道好吃,我不在乎外在环境,只要好吃。

        何月说去那里不用打的,坐公共汽车很方便。上车后何月一时没找到足够的零钱,结果钱没投够。齐用说算了吧,没想到下车后何月跑到前门,又把差的钱投了进去。齐用嘴巴上说何必呢多危险啊,心里却想真是个善良的女孩。

        前面横着的一条街人影密集灯火明亮,齐用猜就是这里了,胃和心情都兴奋起来,脚步也轻快了。哪里的好吃街都一样,一条狭窄的街道,两边是店面,人行道上是小摊,车行道上全是人。烟雾带着香气四处迷漫,炉火照亮食客的脸时明时暗。齐用见一种小吃就想买,何月让他别急,先看看,找几样特别好的再吃,否则很快就吃饱了,看到好的也吃不下了。齐用说:“我至少得吃五种吧。”何月说:“有你吃的。”齐用看到一个小摊在卖挺好看的油炸饼,实在想吃,走过去要买。何月拦住。齐用假意责备道你要饿死我啊。何月说:“我带你吃更好吃的。”齐用争不过,忍住口水随她进了一个饺子店。店里装修很简单,墙上挂满了老板和名人的合影。他们几种水饺各点了一些。饺子确实不错,皮薄肉鲜,口感很好。因为人多,两人挤在一张大桌子的一侧,在一个盘子里夹着饺子,低头吃的时候几乎要头碰头。何月招呼着服务员上饺子,叫齐用多吃点,齐用也没客气。他正吃得性起,饺子没了。何月建议再叫点。齐用想了想说:“不行,我得留着肚子吃别的。”忍住诱惑起身出门。何月看着他欲罢不能的样子在一旁偷笑。他急匆匆找到刚才那个小摊。何月说:“你非吃不行啊?”齐用说:“不行,我就喜欢油炸的。”看着齐用吃得很香,何月问:“现在舒服了?”齐用嚼着食物点头,朝何月笑。何月又极力推荐她喜欢的柿子饼让齐用尝,齐用说不喜欢甜食,何月就形容到底有多好吃,好象不吃就错过了山珍海味一样,反正是非吃不可。一边吃着,何月带着齐用四处走。齐用问你走来走去干什么,帮助消化啊?何月回答找一家烤肉店。齐用说:“哦!对啊,怎么把这个给忘了。我听别人说西安人吃烤羊肉串的时候坐下就喊来两百串,是这样的吗?”何月说:“哪有,说得我们跟什么似的。”齐用呵呵笑着说:“有什么?那不豪爽吗?”

        街道虽然狭窄,还是有汽车和自行车通过。齐用不时抚一下何月的肩,提醒她避开车辆,或者让她靠里。何月习惯了,经常对车辆视而不见,齐用看起来总觉得危险。“其实没事的,”何月笑着说:“不会撞到。”“还是小心点好。”齐用说。何月看了看齐用,眼睛亮晶晶的。齐用觉得好象两个人已经相处好久了,陌生的感觉早已烟消云散。

        烤肉店人也很多,也是结实的木桌。两人找了一个小的坐下。齐用点了一瓶啤酒,虽然吃辛辣食物的时候牙龈特别疼,他还是吃得很开心,一边吃一边继续同何月说下午的感受。何月说:“西安文物很多。别人说,山西一挖就是煤,西安一挖就是文物。”齐用接口:“我们那里一挖就是骨头。”看何月不解的样子,齐用笑了笑解释:“我们那儿古代人都被杀光了。”何月继续说:“你在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人,他都可以头头是道给你说半天文物和历史。”齐用说是。他在鼓楼旁的一个青铜器商店就听店员讲了一个多小时的青铜器历史和文化。他感叹道:“西安是个好地方,有那么多好东西看,有这么多好东西吃。”何月笑着。齐用很惊喜地说:“哎,你有酒窝?!”何月问:“怎么?”齐用说:“你笑起来有酒窝。我怎么才发现。”于是盯着酒窝看。何月说:“别那么看人啊,让人紧张。”齐用说:“我又没看你,我看酒窝。” 她的酒窝不深,浅浅的靠在嘴角。齐用突然也发现她的嘴唇很有立体感,掩映着里面整齐的牙齿。

        这时又进来两男一女在他们身边坐下。然后女孩跑进跑出拿餐具拿东西照顾两个男人,男人们心安理得坐着说话。西安女孩真好,齐用想。斜对面一张大圆桌围坐着一群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热闹非常。一个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女孩,满眼痴情。女孩就是不看他,和身边的另外两个女孩嘻嘻哈哈笑着,不时拿出手机发短信。这样温馨的场景让齐用觉得这真是个很美好的夜晚。

        齐用问何月你应该很喜欢看书吧。何月说自己最受爷爷的影响。她爷爷是大学教授,知识渊博,也很宠爱她。她从小就从他的书架上拿书看。可是说到爷爷去年去世,她神情黯淡下来。齐用的心也跟着沉下去。何月随即又笑着说:“我问我朋友我死了你们哭不哭?我说千万别哭,也许后世我是公主什么的,比现在幸福多了。”齐用插嘴说:“我会哭。”看见何月楞了一下,他接着说:“真的。如果没见你之前,我不会。但是现在见到你了,我也许会。” 他停了停,想象她突然消失,心里升起一阵难过,点着头很确定地说:“肯定会。”何月说:“你才不会,我又没有李嘉欣的身材。你的眼泪只会为她流吧?”齐用想她怎么跟李嘉欣较上劲了,眼前却突然晃过钱包里青春的笑容。

        齐用喝点酒就上脸,现在已经有点晕乎乎了。走出烤肉店,已经很饱了,看着各种美食也丧失了欲望。何月看到一个小摊卖的一种年羔一样的东西,圆圆的,用袖珍圆锅做成,有黄色和绿色两种,用竹签串着,让人给两人各拿了一种。她要齐用尝她的,齐用说我有啊,她说多尝一种。齐用咬了一口,何月嗔怪道,叫你尝却咬那么大一口,连竹签都咬到了。齐用很赖皮地说本来就小。何月问齐用怎么样,齐用说味道一般,白糖太多了。等齐用吃完自己的那块,发现何月也吃完了,连他咬过的一边也吃了。他有点惊讶,然后就被一股柔情罩住,感觉自己快要溶进夜色里了。

        何月带着齐用在小巷里穿梭,说要带他去一个清真寺。人越来越少,灯光也越来越暗。“还会开吗?”齐用问。“可能关了。”何月说:“听朋友说很值得一看。” 前面有人正在关店门。何月上前问路,回来说清真寺已经关了,明天一早才开,要齐用和她进店看看。那人原来是店老板。他把两人带进里间,打开一包东西向他们展示。齐用仔细一看,都是皮影,生旦净末丑应有尽有。何月找了一个花旦拿了灯要试效果,齐用忙搭手拿灯,何月操纵下面的木棍让皮影四肢摆动好让墙上的影子做出妩媚的造型,嘴巴里吚吚呀呀配着音,偶尔回过头朝齐用笑。两人靠得很近,齐用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也可以看到何月洁白的耳廓和乌黑的发丝。

        两人在夜色里随便走着,偶尔说几句话,似乎该说的都说了。齐用觉得此时正是无声胜有声。可是在这样的无声里,两个人之间保持的距离成了一种压力。两个人的时候,要么有言语,要么没距离。这样既不说话,又有距离的时候总是尴尬。齐用感到一阵接一阵消除这种距离的冲动,可是一次又一次想起那张青春的笑脸,似乎在提醒他不要陷进去,不要把别人拉下水。于是两个人衣服碰一下又分开,目光接触一下又转移。齐用的心紧张一下又放松,放松一点又紧张。到最后,齐用觉得来回折腾得很累了,对撩人的夜色有些厌倦,于是轻声对何月说,我们回去吧。何月嗯了一声。

        他有些沮丧,招手打的。何月说应该先过马路,方向错了。齐用看看密集的车流,没心情过马路,说:“司机知道掉头的吧。”于是停了辆车。司机听清去哪里,停下刚启动的车:“你们怎么打车的?!方向错了!我不去那边。你们下去过马路打。”何月要下,齐用不动,本来就压抑着的心里开始冒火。他用平静的口吻说:“你不可以转个弯吗?”司机不耐烦地说:“我不能转,这么多车,快下。”齐用看见有人已经打开前门上来了,似乎知道他们走不了。何月又推了推齐用,说:“下吧。”齐用一下勃然大怒,说话声音都变了,责问司机:“你转个弯有什么大问题吗?”司机说:“我不转,快下。”齐用提高嗓门说:“哪有你这么开车的?”司机说:“哪有你这么的乘车的?”齐用简直气坏了,就是不下。司机说:“你要投诉就投诉,号码在椅子后面,你先下去。”何月说:“下吧。别和他说了,我们另外找一辆。这样没意思。”齐用仔细看了看前面挡风玻璃后面立着的司机的车牌,很不情愿地下了,满脸愤怒。何月说:“别生气了。他们一般不想进城,城里车太多了。”齐用说:“我操,他还成了大爷了。”何月没说话。两人站在路边,半天过不了马路。后来看见有地下过道,两人从地下过道过去,再打了一俩车。

        齐用气鼓鼓地拿了何月的手机要投诉又放下了。他说:“如果我用你的号码打了,人家还以为是你打的,也许会找你麻烦。我还是回去用旅馆电话打吧。”何月说:“我不怕他们找麻烦。我劝你是因为你一个外地人,我怕你惹事,跟别人打架。你哪里知道人家是什么人。到时候我又帮不了你。也许他是不对,但是人家挣钱也不容易。再说你投诉也没用。最多就是留个记录说要调查,结果什么结果也不会有。我有经验的。”齐用说:“就是大家都你这么想,所以你们西安的司机才这么牛逼。”两人一时无言。何月问司机:“如果我刚才在马路对面打车,你可以转过来吗?是违反交通规则的吗?”司机说:“应该可以吧。有些人怕麻烦也不会愿意转。”齐用对何月说:“如果,打个比方,外地人不识路就在那边打车了,难道就会都被拒绝吗?”何月不再说话。

        回到旅店,何月看着齐用说:“你生气的时候好凶啊。”齐用本来气也消了很多,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有点不好意思。何月说:“你还打电话吗?”齐用说:“打啊,干吗不打,绝不轻易放过他。”何月笑着说:“你真厉害,人家其实也挺辛苦的。”齐用说:“你就那么同情他们啊?”何月说:“反正也没用。”齐用说:“没用也要试试看。”何月恨恨地嗯了一声:“你真顽固!”

        何月拿出刚才买的皮影把玩起来:一个花旦,一个武生。齐用说:“在《活着》里葛优就是拿了这个唱戏的,他唱戏那样子,特别好笑。”何月说:“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们一人一个,好不好?”她的脸上又显出羞怯的神情。齐用有些出乎预料,慢慢说:“我都没给你买东西。” 何月说:“你那么远来看我就够了。” 齐用还有些犹豫:“你舍得啊?”何月说:“不想要就算了。”齐用说:“又这么说。你给我哪个?”何月微笑着说:“我知道你喜欢美女,给你美女。我留这个。”齐用没敢回看她的目光,傻笑着说:“看到她我就想到你了。”何月说:“你扔了我也不知道。”齐用说:“怎么会。爱惜还来不及呢。”

        齐用是明天傍晚的飞机,他说自己打算去大雁塔和陕西省博物馆看看。何月说都在南边,相互很近,挺方便的。而且大雁塔广场刚修好,晚上非常好看,可惜不能带齐用去看了。又坐了一会儿何月说该走了。

        “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见了。” 齐用说。
        何月顿了一下,说:“幸好是你送我不是我送你。我送人感觉很难受的。”
        “不用送。我习惯了一个人飞来飞去。”
        “明天就看到你父母了,是不是很期待啊。”
        “当然了。我这么久不回去,他们肯定急死了。”
        “还是被人送比较好。到一个新的地方见到新的人,什么都忘了,没有那么多牵挂。”

        齐用不知道怎么回应,改换话题说:“等你走了我得开始收拾东西了,包太小,每次都不知道东西往哪里塞。”何月指着菊花茶问:“这个放得下吗?”齐用说:“哦,是啊,东西更多了。要不这个你带回去自己喝吧。我现在有喝的了,明天等我回家我家里有。”何月楞了愣,看了齐用一眼:“指着皮影说,这个也不要?”齐用说:“这个当然要了。”他觉得何月有些奇怪。何月说:“那我走了。”提了装菊花茶的塑料袋就往外走。齐用对她的背影喊道:“等等我关门。”

        等电梯的时候,何月看着齐用说:“这个你真的不要?”齐用犹豫了片刻还没来得及说话,何月说:“我也不要了,扔了吧。”于是把袋子扔在垃圾箱上。齐用急忙捡起来:“唉!你干嘛?你拿回去不行吗?”电梯门开了,何月直走进去,齐用灰溜溜地跟在后面。

        两人沉默着。齐用可以感觉到何月的冷淡。他寻思着是不是自己刚才发脾气让她难堪了。等何月打车走了,他若有所失地慢慢走回房间,有点不相信就这么分别了。他突然看见泡好的菊花茶,泡开的菊花在水里伸展着细细的花瓣,好象有好多柔柔的手臂在舞蹈,又象在抓挠着什么,让齐用心里痒痒的。那种看起来很可口的水色非常诱人。齐用端详了半天,慢慢喝了一口,一股香甜滑进身体,连牙龈也舒服多了。他又连喝几大口,然后加开水,想起来还是何月刚才烧的。他端着杯子,呷着茶水看着电视,却什么也看不进,嘴里甜甜的,心里却乱糟糟的,似乎有什么事情没有结束,还悬在半空。

        电话突然响起来让齐用吃了一惊,他估计是何月。果然。何月说:“我快到家了。你明天打算几点起来?”齐用说:“不用今天这么早,反正自己去,可以随意了。”然后两人都沉默。齐用先受不了,说:“你没事吧?感觉你刚才好象不太开心。”何月等了一会儿说:“没事。我挺好。你明天安排好,别误机了。你知道在哪里坐车吧?”齐用说:“知道,我来的时候问了,就是我下车的地方。我出去玩之前先把房间退了,行李寄存,下午回来拿了东西就走。”何月说:“那好。”

        齐用整晚都没睡踏实,迷迷糊糊地总看见何月,听见她的声音,心里柔软的地方似乎被什么挠着,说不清是舒服还是折磨。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西安简图 (四)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齐用收拾着行李,心里很愉快。他小心地把皮影放进箱子里层,把菊花茶放进衣服间隙。刚才他接到何月的电话。她告诉他上午她可以带他去玩,她向公司请了半天假。齐用真是喜出望外,他虽然觉得也许何月还会打电话,但是没想到居然能见到,而且还能在一起玩。

          当齐用第三次为何月打开门的时候,两人都非常开心地相视而笑。在大堂办理手续的间隙,齐用看到宽敞光滑的地面,很有兴致地拿出在一家餐馆吃饭获赠的大力水手在地上玩起来,推动它飞速滑动。何月在一边连连说,别弄丢了,别弄丢了。

          在的士上,何月问:“你打电话了吗?”
          “嗯?哦。那个啊。没打。我后来一想你说得对,就放弃了。”
          “我说的什么?”
          “你说人家也不容易啊。我想也是。算了吧。”
          “就是。看你昨天好凶的样子。以后我可不敢惹你生气。”
          “你干吗想惹我生气啊?”

          这是一个晴天。穿过薄雾的阳光让一切变得亮起来,连沉甸甸的混凝土建筑也轻巧多了。汽车顺畅地滑行着,车窗外晃过忙碌的生活景象,一切显得生机勃勃。齐用第一次同何月白天出去,看她又有些不同。他说:“西安是不是挺养人的?”何月迟疑地摇了摇头:“不是。”齐用说:“可是我看你的皮肤挺好的。”何月笑了一声说:“那还不是因为我把好多护肤品往连脸上招呼。”

          远远地可以看到大雁塔的时候何月就指给齐用看。齐用看到在笔直的大路尽头,大雁塔秀挺地立着,象一个神态闲适的大家闺秀,让他想起自己定义的盛唐美女。“真美!”齐用惊呼。何月的手机响起来,是同事打来的,问她什么文件放哪里了。何月麻利地指导着对方,最后一再保证中午一定去上班。“你们公司离不开你了,你真重要啊。”齐用打趣。“我一点都不想重要,希望有人能够接替我。这样不好,太累了,休假都休不好。”齐用想,难怪她不能陪我,看来确实挺忙。

          新修的广场气势恢宏,中间层层叠叠扁平宽大的水池远远地一直跌落下来,象一个巨大的托盘把塔身和殿堂稳稳托起,再两边是宽敞的大道,再两边是仿唐建筑的店面。大雁塔也是层层升起,渐渐收小,显得更高,挺立在所有景物之上,傲视周遭。齐用让何月照相,何月惊呼着躲开:“我不照相的,我不喜欢,也不上相。”齐用改口说:“谁要给你照了,你给我照。”何月拿着相机试了试,说:“照不好你别怪我。”“我当然要怪你了,”齐用故意说。他感觉到何月惊讶的目光,那正是他要的效果,因为他自信自己可以把话说回来,刹那间又是熟悉的黑暗中一道闪电,他说:“不过我知道你不会给我机会的。”

          天空中盘旋着老歌,慷慨激昂。“太革命了。” 齐用说:“柔和一点不好吗?”何月说:“就是这么才好,傍晚有喷泉的时候大家跟着一起唱,让人激动。”齐用说:”可是现在是早晨,太吵了。“何月说:”也是,现在钢琴曲更好。“齐用脑子里立即响起<献给爱丽丝>的旋律。走到大雁塔围墙的东侧,齐用看到真人大小的雕像群,又让何月给拍,还配合雕像摆姿势。这时温暖的阳光正好照到塔身上。齐用仰头看着红色围墙之上树枝勾勒出的蓝天中金黄的塔身,被秀丽的景色深深打动。他对何月大声说:“简直太完美了!每个角度照都可以当明信片。”何月说:“你以后发几张给我看看。”走到后面原来还有一个大广场,真正的入口广场。齐用说:“真大啊!”何月说:“还不止呢,那边树林也属于大雁塔景区。”齐用说:“我想也是,是园林吧?”何月说:“你怎么知道。”齐用说:“这样才有对比啊,否则都这么规则不是很单调?” 他感觉自己今天脑子很好使。

          走进大门,是大雁塔内部的广场,在绿树红墙的衬托下,塔身越发显得真切动人。齐用拍个不停,胸中滋长着激情,眼里全是美景。两人并排走的时候,何月说:“我是不喜欢解释的,不过昨天我是有些不高兴。” 齐用很奇怪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是不是因为我发脾气?”何月说:“不是那个。你可以发脾气也应该发脾气。根本不是因为那个。”“那为什么?” 齐用问。何月不说话。齐用本来正在兴头上,早已忘记了那件事,想让何月也忘记,有些急躁地说:“唉。女人总是很难理解。你不用说了。我不想知道。也不希罕知道。”他说完后面的话有些后悔。何月跟在齐用后面走了一会儿,说:“我们真是两个世界的人,太不同了。” 齐用吓了一跳,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你不知道,我们西安人送东西给别人就是真送,死心塌地的。你如果不接受他们的好意,他们会很生气的。你不要还要人拿回去,很伤人自尊的。”齐用总算听明白了,也搞懂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松了一口气。“哈!”他笑着说:“原来---是因为菊花结啊!”

          看到上塔还得另外买票,何月说:“我就不上塔了,没什么好看的。”“那怎么行?”齐用说:“我一个人上去多没劲。”何月说:“我就不上,我也不希罕上。”齐用举手做打她的样子。她惊叫着一躲,齐用拿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塔里还挺宽敞,楼梯也宽。每上一层楼,齐用都到附近的窗口看看。何月说都一样,没什么好看,可是齐用兴致很高。阳光撒在雾气中,把塔四周变成缥渺的配景,笼罩成一个整体,让齐用觉得自己在世外桃源的正中央。到四楼的时候可以看到下面卖票的院子。何月指着院子说:“看,如果我不上来你就可以在这里喊我,我也在下面喊你,多好玩啊。”齐用诡秘地看了看何月,靠近窗口,朝窗外大声喊起来:“何月-----何月-----”还把双手围在嘴边。何月扯着齐用的衣服,小声说:“听到了。听到了。”齐用没理,更大声喊了几嗓子,喊得双颊发红。在另一个窗口齐用遇到一个老外,齐用笑着和他打招呼并问他喜不喜欢。老外说很美,我喜欢。齐用说,我也觉得很美,非常喜欢。他本想说点什么特别的,因为很有表达的冲动,可是奇怪自己怎么突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了。

          到五楼的时候楼梯已经很窄很高了,齐用对何月说:“你走前面吧。你摔了有我顶着。”何月说:“不行,我不喜欢人家在我后面。”齐用说:“那我走前面。哦,也不行。我摔了你就倒楣了。”看何月不出声,齐用走到何月身边说:“我们一起走。”两人贴着一起往上走,齐用可以感觉到何月身体的摆动和柔软。他觉得脚步轻飘飘的,似乎正踩着窗外的雾或者云往上升,有点眩晕的感觉。他很想揽住何月的腰,又不敢动手。他们一直这么走了上去。

          最高一层有一个刻了如来佛脚的碑,上面雕着精美的图案。齐用说:“将来我也把我的脚纹了,就照这个纹,以资纪念。”于是拍了一张。何月乖乖地站在她身边安安静静的,齐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周围人不少,声音也嘈杂,齐用却觉得他们都很遥远。他上下左右看着,脚却迈不动。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占据了一个很美妙的位置,似乎离极乐世界很近很近了,再走一步就是欢呼和狂喜了。现在就是狂喜之前的宁静和期待,只等着那一刹那的到来和爆发。时间在滴哒滴哒过去,引信在一寸一寸燃烧,自己的情绪在一点一点酝酿。这是让人陶醉的过程,也是让人难受的过程。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极乐世界没有出现,大爆发没有出现。齐用感觉没有力量再让自己前进一步,或者有什么力量阻止他获取最后的狂喜。他又象昨天晚上一样悬在了半空,一切都僵滞了。最后他感觉血液也快停止流动了,于是对何月说:“我们下吧。”何月嗯了一声往下走。齐用觉得每往下走一步,自己就更绝望一些,情绪就更低落一点。何月说高跟鞋下楼梯难受,齐用说慢慢走小心点。何月说,都是你非要我上来。齐用没心思和她调侃,心里憋胀得难受。等走出来站在地面上,光线亮起来,齐用意识到何月离自己远了,突然后悔出来这么快,后悔自己刚才怎么忘了拉她一把。何月说:“我再也不想上去了。”齐用想问为什么又没问。他突然有些讨厌自己。

          两人走到外面找车去省博物馆,一路说着话,可是没了那份轻松和谐。阳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打车到省博物馆不到十分钟,齐用一路上都有些木訥。买票的时候,他还神不守舍,结果让何月瞄见钱包里的照片。等他意识她在看,立即合上皮夹的时候,何月已经看了个清楚。齐用想解释又觉得无从开口。

          博物馆里有很多先秦时代的展品。齐用想活跃一下沉闷的气氛,问何月那些戟能杀死人吗?何月说:“怎么不能,要不我试试看杀不杀得死你。”齐用沉住气说:“好啊,我穿那个恺甲,看矛和盾哪个厉害。”何月说:“我可不敢,恐怕有人会先杀了我。”齐用红了脸,硬了头皮说:“谁啊。”何月说:“有些事情好象不用说明吧。”有几个复原得很好的兵马俑栩栩如生地站着。齐用看了看何月说:“我觉得他们的嘴唇都挺性感的,和你的很象。是不是陕西人的嘴唇都是这样的?”何月说:“哪里象了?那么难看。小女孩的嘴唇才性感吧?”

          接下来还有好几个展厅,可是齐用心情糟透了,觉得自己很蠢,看了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胡乱看着随便走着。何月也不是那么有兴致,一个人走在前面。两个人不时交流几句,不过都有些勉强。好在博物馆不是很大,两人没化太多时间就逛完了。

          在博物馆外面的广场走着,齐用意识到真的要分别了,心里紧得难受。何月说:“我得回去上班了。”齐用说:“不吃午饭了?”何月说:“我得赶回去。”两人走到车站,不时对望,似乎都想说点什么。

          齐用说:“我下午自己去看城墙。”何月说:“你在对面打车,一直往北就到了。”看到来了一辆车,齐用觉得头发懵。何月说:“不是。”齐用松了一口气。何月说:“好在不是我送你,否则我会难受。”齐用勉强笑着说:“你会哭吗?”何月没吭声。又过去几俩车。何月说:“这次是真分别了,再也没有惊喜给你了。”齐用说:“我还会再来的。”何月说:“什么时候?”齐用说:“不知道,也许很快。”何月说:“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来了。”齐用说:“不会。”可是心里很茫然,他觉得自己快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了。又一辆车过来,何月说:“这辆是了。”齐用看着何月说:“那我们再见吧。”何月说:“怎么样表示一下?”齐用故做轻松地说:“拥抱一下?”何月说:“太西式了,不好意思做。”齐用说:“那就不做,就这样再见吧。”公共汽车慢慢靠边停下来。何月再看了看齐用,突然把手拿出衣兜,停了停,飞快插进齐用的衣兜,握了握齐用的手。一阵电流传过齐用全身,他也反握她的手,何月却要抽出来,齐用用力握着不想放,何月一使劲还是挣脱了,低头向车门跑去。齐用只觉得自己身上的什么离开了自己,心里很痛,眼前一片黯然,有一口气卡在喉咙,阻止着自己全面崩溃。他强装出笑脸望着车窗,想看到何月,可是什么也看不到。

          汽车渐渐离去,齐用还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去哪里,呼吸还不顺畅,心里空落落的,而手心还有何月的温度。他走到博物馆围墙一侧,来回踱步,或站着发呆,心里很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躺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发呆了多久,最后他开始穿过马路朝北走去。他想自己应该过东边的马路打的,可是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他就是不想穿过侧面繁忙的马路,只是机械地往北走直线,连头都不想转动。他一点都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只觉得自己沉浸在情绪的城墙里,他不想出来也舍不得出来。他生怕别的事情干扰了自己在这个城墙里的独自伤感。他想就这么走过去,穿越嘈杂,分开都市,把自己的情绪之墙带到古远的城墙,让它们连接在一起,似乎这样自己的情绪才有归宿才不会失落,他自己也才舍得释放,因为那里应该是一个在尘嚣之上的净土。他不太感觉到自己在走路,只是想着何月说一直朝北就可以到城墙,那就一直向北吧,总会看到城墙。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西安简图 (完)
            城墙安安静静方方正正地围合着西安古城。车流人流在下面穿梭不息。这样的景象存在了千年。城墙最终什么也围护不住,城里城外都换了容颜,可是自己却存在下来。激情不能确保人们在一起,激情的主角不停变换,可是激情永远不会消逝。城墙是城市的激情,激情是爱情的城墙。齐用站在城墙上,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城墙上彩旗飘扬,灯笼高挂,宽敞的马道向远处延伸。齐用踏着光滑的青砖,摸着高高的墙垛口,在巨大的尺度面前感觉自己很渺小,终于叹出一口气。西安不再是历史书,不再是梦,不再那么神秘遥远。西安实实在在,温情脉脉,用一个朴实美丽的女儿给了他温柔一击,让他难舍难分柔情缠绵。他又想起“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比喻。原来西安就是美酒,自己喝了酒,再也没有了影子,只剩下皎洁的月亮了。

            他想起何月说,古代的时候,钟楼响起,全城都可以听见。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一幅动画,南边是秀丽端庄的大雁塔,北边是挺拔魁梧的钟楼,当大雁塔的温情的目光到达钟楼的时候,钟楼幽长的钟声也刚刚飘到大雁塔。浓情化做道路相对飞奔延伸,在交合处化成河水,在缠绵时化成环抱的城墙。

            齐用想原来这就是西安简图。

            他觉得西安简图是所有的简图中最美好的一个。

            (完)
            • 着实很写意,也很煽情,看得心有戚戚
              • 我写半天,你20分钟就看完了?不过还好有你看。
            • 写得很好. 一气看完, 意犹未尽. 真想回西安.
              • 写的真好,很喜欢
      • 坦白的讲, 用这么好的书名有点浪费, 向小孩穿了件大人的外套。
    • 土方兄精致好文!
    • 六朝古都? :-;
    • 好文章,有点西安文人的风格。。。。
      • 好,支持,乡党,想吃羊肉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