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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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了……
皱纹刻上了他曾经年轻的额头，岁月让他的皮肤日渐黯淡，但是明亮的眼睛仍旧明亮着。小心地触摸着他沉思的脸庞，看着他帽檐下露出的鬓角上的星星白发，我潸然泪下。
40年了，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40年了。这40年，岁月对我来说无非是一个个心痛的夜夜，对他，却是永无休止的煎熬。
感谢上天，虽然我们遭遇的不幸不可逆转。但是40年过去了，我的男人终于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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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75年，如火如荼的大革命年代已近尾声。
袁干事和张参谋是机关里最年轻得意的2个军官。在这个时代，军人是最高尚的职业之一。
3月，新兵训练进入尾声。袁干事和团领导一起去视察将来要成为通信兵和护士的新兵们。这批女兵是张参谋亲自接来的，全部身家清白，其中不乏这个集团军高级干部的女儿。
团政委在照例发言。24岁的袁干事，清瘦却很高，他的皮肤简直象土地一般黝黑，一双不大却深邃的眼睛在软军帽檐下闪烁，仿佛能洞穿一切。现在他叼着烟站在远处，眯着眼睛看着，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15岁就入伍的21岁的张参谋正好相反，他白皙，高大魁梧，浓眉大眼，不吸烟，且无任何不良爱好。他显然在热切而专注地听政委发言。
即使是在那个年代，少女的爱慕之心也是炽热不可阻挡的。当晚，女兵们叽叽喳喳开始讨论起来。“你们觉得袁干事帅还是张参谋帅？嗯，我觉得袁干事文质彬彬，很帅。”说话是唐军长的小女儿胜男。17岁的唐胜男已经是这群小姑娘里面的大姐了。
“袁干事是更英俊些。可他看起来有点冷冰冰。张参谋平易近人，我更欣赏张参谋。”接话的是应红，军政委的侄女。更多的人附和着她。
“可人家两人都有未婚妻了。” 应红有点惋惜地说。
“哎。”小女兵们显然都有些失望。
“该熄灯了。”班长催促着，18岁的班长早她们2年入伍，已经很懂事了。“姑娘们，明天我们还要去听纪念周总理的报告，而且整天都要训练。”又是一片低低的惊呼声。班长摇了摇头，关灯躺下，她在躺下之前就着月色看了看年纪最小的桑卫农。她才12岁，看起来还完全是个孩子。因为从小没有母亲，一直和父亲桑院长相依为命，在军营男子的世界里长大。桑院长新近再婚。据说桑卫农大哭了几日非要参军，才终于得到父亲的同意。她的加入是完全不符合规定的。但是规矩是人定的，权力之下，除了生死，有什么是真的做不到的呢？
她很乖，很安静，这样的安静更象是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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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你好，我是总机521。袁干事，高炮旅内线。”
“你好，我是总机512唐胜男。袁干事，有您的外线。”
“你好，我是唐胜男。袁干事，军部内线。”
当袁横意识到军通信连的女兵唐胜男的口气越来越亲切熟悉的时候，是一年后的1976年6月。
即使是塞外，6月也开始热了起来。蝉鸣在毫无意义地鸣叫。或者对它们来说是充满意义的，只不过谁知道呢。强大的政治环境下，想要自保都困难。袁横格外珍惜今天的处境。他的出身并不是绝佳，要不是… 电话响了，他几乎是迟疑了一下，才接了起来，“喂？”
“袁干事，我是王团长。你来趟团长办公室。”没有太多的话，王团长把电话挂掉了。
袁横有些忐忑。王团长是抗美援朝回来的英雄，从某种角度上讲，是个纯粹的粗人。这位团长为人豪爽，却肝火极旺。发火的时候不仅会骂娘，还会拍桌子摔东西。连政委都要让他几分。
看到王团长满脸笑容，袁横不知风向如何，很有些不安。
“袁干事，请坐。”王团长示意袁横坐下以后，反复地打量他。他的打量肆无忌弹，看得袁横有些紧张。
“王团长？”袁横小心地问着。
“小袁哪，你参军几年了？”
“我是69年兵，7年了。”袁横非常紧张。
王团长显然之前已经了解过了，满意地点点头，“你是咱们团的笔杆子，又是正宗的高中生。军里组织处打算借你去写稿。”
“我？”袁横不知道王团长的意思，也无从揣摩，更紧张了。
“是呀，上次你带头写的咱们团上了军报的稿子相当不错。组织处长点名要你。”王团长伸出了手，“袁横同志，希望你在毛主席思想的指导下到军部去继续为革命的宣传事业发挥光和热。”
握紧王团长的手，袁横长长地舒了口气。
同时进入组织处的还有高炮旅的另一个干事李秉和。李秉和农村出身，小学文化，却因为又红又专的出身且非常勤奋得以有机会进入高炮旅宣传股当勤务兵，之后完全靠自学转干成为正式的宣传干事。他长得不高，但是非常敦实。眼睛很大，头发都坚硬地立着。袁横之前对他早有耳闻。从他看到李秉和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和自己一样的聪明人。不同的是，他更坚强，这是出身的环境造成的。如果他和自己竞争的话，他会赢，因为为了猎物，李秉和是那种可以拼尽一切的人。这一点，袁横做不到。
袁横沉思的时候，电话响了“袁干事，我是唐胜男。新的环境还好吧？”
这次显然不是通信连转接电话。袁横有些惊讶，这个小女兵显然早知道自己被借调的事情。“有事吗？”他在盘算如何打发搪塞她。
“通信连联欢，想邀请你和几个参谋来光临指导。”唐胜男的声音格外清脆。
“可是这好像不是政治部的事情？”袁横疑惑地问。
“张参谋提出邀请你的。说你也许可以给我们写个报道。”唐胜男从容地回答“联欢是周五晚上，张参谋说你们有时间。”
“噢？”袁横发现自己很难拒绝。心里暗骂张昆仑事先不和自己商量。“那好吧。我和张参谋一起去。”
“那好，袁干事，周五晚上见。”唐胜男挂断了电话后，袁横发现这个小女兵很有些咄咄逼人。
(3)
联欢会很热闹。女兵们自排自演了革命歌曲和舞蹈，唐胜男自然是其中最夺目的。比起来大部分来自湖北四川的女兵们，她并非最漂亮的。可她自傲于人的模样，让她总能在人群中显得与众不同。
没有人是天生的贵族和乞丐，是后来成长的环境区别了他们。
袁横发现唐胜男整晚都在看着他的时候，心中不由打了一个机灵。想了一下，他点燃香烟，吞吐着，牢牢地看着她。她象是被烫了一下，终于先把眼光移向别处。整整一晚，袁横都在糊里糊涂地状态中度过。他不停不停地思考。
他自然而然想到了韩澜，他可爱的动人的韩澜。
有人说，一个人会找个什么样子的伴侣在小学就已经决定了。大眼睛的姑娘，念念不忘的同桌，印入脑海的影子也许在多年以后会出现你的伴侣身上。没有人去探究过这个可能性，反正对袁横来说就是如此。
生活有的时候戏剧地超过喜剧。无法忘怀，人的一生有太多太多令人无法忘怀记忆的片断。也许记忆是人们到的生命结束时，唯一能带走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它很忠实，凌驾于一切地忠实。
袁横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缺少过来自女孩子的青睐。但是他从来无意为女人停留。从15岁那年起，他就认定自己要做一个以理想为重的男人，但是韩澜不同。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没有韩澜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他已经记不得他们认识了多少年了。总之，那是很久很久，久到好象从他们有记忆起，彼此就存在了。
……
韩澜小的时候喜欢玩水袖。用红纱巾挽住头发，枕巾弄在手臂上，捏着胖乎乎的兰花指，伊伊呀呀，缠着大人们看，大人们拗不过她，看着笑着，越是笑她就越卖力地“演出”。
大人不在家的时候，把她锁在家里。韩澜是个闲不住的孩子，到阳台上自编自演被囚禁的公主。当她第一次假装昏厥倒下去的时候，听到了一声低呼“呀。”她一骨碌爬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尘四处张望，捕捉到对面阳台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安静的小男孩，他就是袁横。
……
烟圈套着一个又一个，把袁横拉到更远的记忆深处。文斗，武斗，慷慨激昂的辩论，掌声，枪声，伤疤……
长大后的韩澜反而安静内向，而当年那个安静的小男孩却几乎在一夜之间成长。
他从来不会去设想如果没有韩澜我会怎样之类的问题，因为他们是不可分割的。这种亲密，仿佛在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注定了。
可是唐胜男呢？一年多来，唐胜男几乎如天上的暴雨一般闯进袁横的生活。当他第一时间迅速反映过来并意识到有些不妥的时候，才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想到这里，他不禁蹙起了眉头。她是个难题，因为她不同于寻常的女孩子，她是唐军长的女儿！找出一个不会影响自己仕途又能让这个丫头满意的出路显然并不容易。生长在那样的家庭，她远比同龄的女孩子早熟。回想起韩澜十八岁时单纯天真的样子，比较之下，袁横更加心惊 --- 唐胜男完全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和权力，这是最要命的。
想到这里，袁横打算暂时躲避再考虑对策。他艰难地掐灭了烟，拍了拍旁边认真观着联欢的张昆仑告诉他自己要中途离开。他的藉口是给未婚妻写信。张昆仑心领神会地笑了，袁横也笑了。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情，唐胜男一定会知道。
袁横太明白自己决定的重要性了，所以他必须小心谨慎。独自在大操场上坐了一会，没有理出清晰的头绪。不知道坐了多久，当他回到机关大楼里自己宿舍的时候，发现唐胜男一直在门口等他。
“已经熄灯了，你居然还不回去？”他无可奈何地笑。
“我告诉连长，我爸爸病了我要回家去看他老人家。反正通信连离我家很近。”她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从容地回答。
他还能说什么？
“小唐同志，找我有事吗？”他的口气里竭力悬浮出恰到好处的陌生和隔离感。
“如果你有点介意会有人看见我们深更半夜站在一起说话的话，你可以邀请我进你的宿舍谈话。”唐胜男有些赌气地说道。
“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他知道自己绝不能这么做。如果有多事的人看到，他只会万劫不复。
“对不起。让开一下。”袁横打开门进去，转身档在门口，并没有让唐胜男也进去的意思。“小唐同志，早点休息吧。有事情，我们可以改日再谈。”说罢他关上了门，机关里熄灯晚一些，他打开灯，在床前坐下。
死一样地寂静，大概10分钟过去了，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他忍不住打开门，唐胜男果然还在，看见他开门，她从蹲着的角落站起来，胜利地看着他，眼光直白而坦荡。
他只能把她带到隔壁的大会议室。
打开门，李秉和居然在里面看报纸！
……
多年以后，袁横偶尔会想到那个联欢晚会，设想如果自己没有去联欢，事情会怎样。他给自己的答案是，不管他有没有去那个联欢会，唐胜男迟早会闯进他的世界，只要她想要的，她就一定要得到。这一点，很象李秉和。得出了这个结论以后，袁横会释然地点燃香烟，让思绪和烟一起，飘到自由的不知何方。
但是那时候的袁横可没有这么洒脱……
（4）
“李干事，你在这里呀？你怎么没来参加我们的联欢会？我们等了你好久呢。”唐胜男几乎是带着生动的惊喜说出这句话来。
李秉和不是笨蛋。他站起来，说“对不起，我看报忘记了时间。哦，对了，袁干事，小唐同志。你们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讨论吧？我先走了。”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报纸，很自然地退出。关门之前，客气地提醒“很快就要熄灯了。手电筒在左边的桌子抽屉里。”
袁横终于愤怒地明白，当这个世界不想让你安宁，那么你就休想安宁。
“说吧，你找我什么事。”想到这里，他索性豁出去了，点燃了烟，一只脚翘到会议桌上摇晃着问。
“袁横，我喜欢你。”称呼从袁干事变成了袁横，唐胜男有点扭捏地回答，然而叫得却格外自然，象是以前已经叫过很多遍一样。
“是吗？这事就不能明天说？”虽然早有准备，听到这么直白的表达，袁横的心还是颤抖了几下。他小心地没有流露出来，不以为然地问。
“不能。我今天一定要告诉你，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是我未婚夫的候选人。”
“哦？你打算怎么追求我？”他说完习惯性地迷起眼睛看着墙上的毛主席挂像。
“这我还没想好。”说到具体，唐胜男有点气馁。
“好，你说的这事我知道了，等你想好了再说吧。现在我送你回去！”袁横迅速掐灭了烟，站起来往外走。
她没有动。他回过头，发现她紧咬着下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却一副笃定不动的样子。
袁横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让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孩弄得手足无措。在会议室里踱来踱去，听到熄灯的预备号已经响起，他颓然坐下“小唐同志。让我想一想再给你答复，好不好？”只能用缓兵之计了。
唐胜男毕竟还小，她听到这里，破涕为笑“什么时候？”。
“过几天吧。”
“过几天？”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激烈地摇晃起来“就明天吧。”
她应该就是这样对她父亲撒娇的，想到她的父亲，袁横的心跳加剧，慌忙拿开她的手，“好吧，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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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很快就来了。
“我们年龄差距太大。”袁横面无表情地说。
“没关系，我不嫌你老。”唐胜男热切地回答。
“我脾气不好。”
“我的也不是太好。”她居然回答地理所当然。
这个办法没用，袁横终于发现他需要把唐胜男当成一个大人看待，而不是一个张昆仑接来的小女兵。“小唐同志,”
“你叫我胜男好了。”她期盼地看着他。
“不管什么。唐胜男同志，我有未婚妻。”他不得不摊牌。
“可她在你的老家唐山。”唐胜男显然没把这个理由真正看在眼里。
“我一定会娶她！”他简直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半大的孩子解释才好。
“为什么？”她追问。
“就象你的父亲必须娶你的母亲。”他有些不耐烦。随后发现自己有些过分,“小唐，你还年轻。还不明白自己的感情。等你长大些，就懂了。”
“不，我喜欢你。我非常清楚自己喜欢你。”少女的秘密藏不了太深太久，她忍不住继续说着“从我十四岁那年你第一次和王叔叔一起来我家里，我就一直希望再见到你。我跟勤务兵打听你，偷偷地了解所有和你有关的事情。听到你的名字我就会心跳。袁横，所以我一定要当兵，只为了更多地接触你。”
荒谬！他哑口无言。
半晌，他硬着头皮回答“小唐，我不可能背叛我的未婚妻，而且也不想背叛。我非常爱她。真得很抱歉。”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女孩子面前很难说出伤人的话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补充道“你可以把我当作一个大哥哥，我也很乐意有你这样一个小妹妹。”
她很久没说话。两个人各自沉默着。
“你讨厌我？”她深深地低下头，几乎要埋到桌子上，万分委屈地低声问着。
“这个……”他试图措辞地完美一些，“我当然不讨厌你。不仅不讨厌，还有革命同志之间的喜爱。但是这绝对不是恋爱的喜欢，你明白吗？小唐，也不可能发展成那个样子。”他狠了狠心。
她沉默着，他局促万分。这局促只有三成是为了眼前的唐胜男，更多的，他在盘算着善后工作 --- 不能跟李秉和解释，这会越描越黑；万一唐胜男任性起来，惊动了她的父亲唐军长，他也不能主动去找处长，这个处境实在非常尴尬；万一李秉和到处长那里先告状了怎么办？万一处长问起来，该怎么回答？…… 无论是通过怎样的渠道，一旦上面的人知道了这个情况，无疑会对他的印象分大打折扣。军人是阳刚的，应该靠智力、能力和水平进步；虽然幸运也不可缺少，可是因为一张英俊脸孔而吸引唐胜男这样的小女孩反而会成为自己前途的巨大障碍。更何况唐胜男还这么年轻，恐怕更多的人会认为他另有所图，不怀好意。想到这里，袁横烦躁无比。
有低低的抽泣声，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有些暴躁地发出一声“嗯？”，算是询问。
她没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袁横倍受打击。眼前这个女孩子给自己带来的无限麻烦恐怕还远不止于此。
5．
哪里的星星都是一样的，哪里的人也都是一样的，这个世界，某种意义上，是完全大同的。
熄灯了，袁横坐在运动场夏日的夜空下，坐在看台的台阶上抽烟。轻轻一弹，烟灰掉在带着白天余热的台阶上，摔成散乱的烟灰。燥热的晚风吹来，就一点一点散去，先是最散乱的外围的粉末，然后是那一大堆聚在一起的烟灰部队。逐渐地，无影无踪，地上只剩下风吹过后烟会留下的白色痕迹。就像所有的过往。
今夕何夕！有时候真希望有海外仙山，世外桃源，哪怕是土匪马贼，至少有处遁逃。可他无处可逃，那么就一定要勇敢面对。
三年前，他作为一个普通干事陪着王团长去过一次唐军长家里。王团长是唐军长的老乡，他去军长家谈以通讯团为模本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的计划，这是一次半公半私的谈话。袁横相信如果不是他，也会有个赵干事王干事，或者某个参谋陪着去。王团长叫上他的原因只是因为当时的意见稿正好在自己手里。显然，能在正式场合以外的地方见到军长让袁横有些激动。他很希望自己能在给军长留一些印象。他明白哪怕仅仅是一些粗浅印象的力量都可能在未来影响到自己的前程。他对唐胜男却没什么印象，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人生曾经和她有过这么一次会面和交集。
唐军长他从小参加革命，四十一岁的时候就被提拔为副军长。以后接受考验了不少年才正式成为军长。袁横见到他的时候，更加明确了自己所选的道路没错。他要成为一个唐军长这样的军人。唐军长虽然是纯粹的老革命出身，却绝不粗枝大叶。他和王团长年龄相近，可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王团长最多还能发展到师级干部。唐军长不一样，一个人是否充满了智慧只需要看他的眼睛。他的眼光是平和稳健的。但是袁横明白，这样的平和稳健的背后包藏着锐利和警觉，不到关键时刻绝对不会被他的主人流露出来。这一点不意外，从某种意义上说，身居高位的人，无一不是老谋深算的。袁横从唐军长身上看到了自己努力的方向和模本。
那次讨论并不顺利。袁横在一旁没说什么话，静静地听着。偶尔在王团长大而化之的时候简单补充细节。唐军长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示意王团长继续讲下去。最后，他提出这个提议还需要从长计议。结论让王团长有些七窍生烟，因为这个计划是他不顾政委的意见执意一手操办的。通讯团是直属团，他希望能够得到军长的支持。
王团长开始加大声音试图据理力争的时候，唐军长开始叫勤务兵续茶。袁横意识到军长是开始失去耐心了。而王团长显然还浑然不觉，他还在兀自继续发表自己的看法。袁横鼓了鼓勇气说“王团长，不如把计划稿留下，让唐军长仔细看看。改日再仔细讨论吧？”
“是呀，老王。”唐军长看了看袁横，拍着王团长说“你和团里常委取得一致意见以后我们再商量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和以后袁横的出色表现都应该给唐军长留下过一些印象。如果不是中途跑出个唐胜男，袁横相信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在按照自己的计划向上进行着。
袁横决定还是不要告诉韩澜关于唐胜男的事情。这毕竟只是个小小的插曲。两年没有回去过了，也许，他应该在正式调入军组织处后申请休假回家探亲结婚。自从上周和唐胜男正式谈过以后，一切出奇地风平浪静。袁横真希望这不是在酝酿更大的爆发。
在袁横思考的时候，一束手电筒晃到了他的脸上。
“谁？”是警卫连纠察队的战士。
“我是组织处干事袁横。”他站了起来。
战士看到他是四个兜的干部没再说话。这时候不远处走来了一个人，是张昆仑。原来是他带着这几个战士巡逻。
“袁横，你怎么在这里？”张昆仑有些诧异。
“噢，昆仑，是你呀。天气太热，出来吹吹风。”袁横回答。他和张昆仑是同年入伍，彼此是非常熟悉的朋友。可是袁横自知不会有什么朋友，他会关心同志、拉关系、甚至利用别人来赢得友谊。但绝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扉吐露真言。他可能会有朋友，但是不会有知己。这一点，他很久以前就被迫明白了。即使是韩澜。他并非不信任她，只是不想她为自己过分担心。何况韩澜是完全不懂人事沧桑的，她象一幅美丽单纯的图画一般。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张昆仑大概也有些无聊，他吩咐几个战士继续盘查。战士们走了，他坐了下来。
张昆仑是纪袁横不久进入军部的。他带着几个战士巡查，显然有些不同寻常。
“昆仑，怎么？有事？”袁横弹着烟灰，皱着眉头，看着操场对面的树林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可不是，通信连的女兵桑卫农不见了。到处都找不着她。”张昆仑捏着手电筒说。
“那个十二岁的小孩？”袁横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并不感到意外。在这个年龄，自己也“不见”过，往事有时真是不堪回首。
“昆仑，我们一个火车皮拉来了一千人，才不过7年，就没剩多少人了。”他突然感慨道。
“是呀。一直在一起的，只有你和我了。还在不同的部门。”张昆仑也有些唏嘘。
“昆仑。我们要争取能一直这样共事下去！”袁横有点振奋地说。
“嗯。等咱们老了，还能在干休所隔院住，一起下军棋。”张昆仑显然也被这个希望振奋着。
干休所？这意味着要做一辈子的军人。袁横突然发现，自己可能会一辈子都是军人了。这没什么不妥，不过退休之前，他要在将军楼住过。
过了一会，几个战士返回了，他们果然在运动场找到了桑卫农。他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大看台角落的台阶上睡着了。难怪袁横熄灯后来没有看到她。
张昆仑用手电照过去。桑卫农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了。这让张昆仑有些不忍训斥她，但还是厉声问道“小桑同志，你怎么熄灯后不归队，会在这里？”
“我……我想妈妈。”桑卫农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熄灯后不在位违背纪律的严重性，只想到自己的委屈处，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几个大人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张昆仑走过去，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折叠地十分整齐的男式手帕，示意桑卫农擦擦脸。桑卫农接过来，索性兀自继续哭着。张昆仑只好温言相劝，试图安慰她。
袁横转过身看着夜空，突然不置可否地笑了。
6
唐胜男很久没有出现过。有时她接电话过来，也是明显地公事公办，“你好，我是总机521。外线请听好。” 比起原来的声音甜美，她的声音格外严肃，甚至，有些冷漠。
他们最近一直没再见过，袁横偶尔会想到她。想到她那被自己亲手粉碎的少女的初恋。不能否认，唐胜男是个让人无法忘怀的小姑娘。她热情不做作，充满了自信和勇气，格外与众不同。袁横有时会想，如果没有韩澜，也许……这个时候，他会阻止自己想下去。这不可能，他为自己开始萌发的可怕念头感到内疚并无比惊讶 --- 他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这么想。他和韩澜，实在是分开太久了。两地传书，实在不足以维持感情以慰相思。这让他更加急迫地想要早些休假探亲，也让他格外地想念他们相处的时光，虽然那些日子，并非都是阳光灿烂的。
还是不要去深究了吧，都会过去的。
7月26日，下班以后，袁横在办公室赶材料。电话响了起来，是军大门的警卫“请问李干事在吗？”
“不在。”袁横有些奇怪地回答。
“能否找下他，他的家属在门卫等。”警卫战士听起来有些焦急。
“他家属？”袁横觉得自己听错了，继续回答道“可是李干事下团里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他家属刚从老家来，才下火车。找不到李干事，我们没办法给她登记让她进来。”警卫很为难，“而且就算让她进来，她恐怕也找不到李干事。”
袁横想了一下，回答：“你给她登记吧。我马上来接她。”
一路上袁横都被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有些糊涂，从来没听说李秉和有未婚妻，怎么突然会有家属？而且他妻子来，他自己怎么会不知道的样子？
他满腹疑问地走到门卫，一进门，看到椅子上坐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大概20出头的样子，显然不是个完全意义上的农村姑娘，她装扮普通，可是却十分利落。长相清秀，不大的眼睛透着精明。
简单的自我介绍以后。袁横告诉她李秉和不在，他只能先把她安排到招待所。姑娘点了点头没说别的。袁横也不太好意思问太多，替她提过包，一路上一前一后地走着。
到了招待所门口，他才发现自己走得太快了。于是站在台阶上等她跟上来，才准备去推门。这时候，门从里面推开了，是唐胜男和几个女兵从招待所的公共浴室洗澡出来。看到袁横和李秉和的妻子。唐胜男显然惊呆了。她的眼睛不停地打量李秉和的妻子，这让袁横很有些不自在。
和唐胜男一起的女兵们基本都认识袁横。有一个开玩笑问：“袁干事，这位是你对象吗？”
袁横发现大家果然误会了，他笑了笑“不是。这位是……”正不知道怎么介绍好的时候。李秉和的妻子接口道“我是李秉和的老婆。”
“啊？”众女兵都有些夸张地惊呼。“那……”有人叫了出来，没有再说下去。出现了不合时宜的沉默间隙。这时问话的女兵慌忙吐了吐舌头说：“袁干事，再见，我们走了”。
“再见。”袁横有些奇怪于女兵们的反应，他笑笑，隐约看见一直在一旁没说话的唐胜男也笑了一下。
袁横简单替李秉和的妻子登记房间后就带她去食堂吃饭。
席间，袁横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于是开口“嫂子，李干事大概后天会回来。”
“袁干事，你是好人。叫我范碧桃好了。”她很大方，这一点袁横从她刚才答话的态度就看出来了。
看见袁横有些尴尬，范碧桃反而有些过意不去，“谢谢你帮忙，袁干事。秉和他不知道我来。我想见你们处长，你能不能明天给我安排一下？”
这个要求让袁横非常惊讶。她要见处长？他想了想，问“是不是等李干事回来以后再安排？”
范碧桃笑了笑，没说话。
第二天，袁横跟杨处长提了李秉和家属来队的事情，也大致说了她想要见处长。处长皱了皱眉头“李秉和结婚了？”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
十点多的时候，处长接到一个电话以后匆匆走到办公楼外。袁横隐约猜到了怎么回事。他站起来从窗户向门口望去。果然，范碧桃自己问到机关办公楼，直接跟门卫要求见处长。
处长把范碧桃领进了会议室。战士小李端茶进去后出来说，“李干事的家属哭了。”
袁横点点头，没说话。暗自思忖着，范碧桃显然相当聪明，她今天自己找处长，首先这样才能最快地见到处长；其次是不想让袁横为难。莫非她此来的意图就是为了要找处长？可是为什么？想到这里，袁横觉得自己对别人的事情关心地太多了。他决定停止胡思乱想地猜测继续工作。
突然，通讯员推门进来，显然是跑步上楼的，他气喘吁吁地说“袁干事，你的电报。”
袁横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迅速打开电报。
“母病危速归 澜”。
7.
我们每个人生命里都有这么一个人，至少在某一个时刻，你爱他/她是胜过爱自己的。这个人有可能成为你一生的伴侣，也可能经过百转千回之后和你象两辆交错的火车一般终于驶向不同的终点去。
后一种境况很糟糕是吗？这可不是最差的境遇。因为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某个白雪纷飞的夜晚、在往事熟悉的角落、在起起落落的音乐声中，你可能会想起他/她。你也许带着一些遗憾或者带着笑容，叹息：他/她好吗？好也罢，坏也罢，你知道他/她一定在世界的什么地方停留，在某个怦然心跳的时刻，也一定会同样轻轻地念着你。
这样看来，这一切肯定不是最差的，甚至还很不错。因为还有一个不离不弃的梦揣在怀里，等待你在尘世间的哪一天把它葬送，或者重新发芽。总会做些什么，也总还能做些什么。最重要的一点是一切已经结束。选择结束，就说明情已单薄，不堪风雨，无缘继续。
世上的种种别离和分手，唯有死别，是不可逆转的。它的痛苦在于，在你还爱时，就已失去。而最痛苦的恐怕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带着破碎的心继续。只是梦已经不是梦了，因为做梦的原动力已经消失。要知道生命里，原本无梦无欢。
袁横以最快的速度请假下来并且买到28晚的火车回唐山的时候，心情无比沉重。午时，在火车上他一直未能入睡，就走到车厢的接口处抽烟。轰隆的铁轨和车轮撞击出让人麻木的巨响，偶尔越过铁轨的相交处，就发出难听的重鸣，很有规律却烦乱无比。袁横想了很多很多，他甚至想到逃避。可是，能逃得掉吗？你是无法选择命运的，永远是命运选择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车突然不正常地剧烈摇晃了起来，车体开始强烈地上下跳动。随后马上听到尖锐的刹车声……几分钟以后，“火车出轨了”，列车员们迅速打开车厢的灯。人们纷纷醒了，“有几节车厢已经倾倒。同志们，赶快下车救助。”人群嘈杂起来，作为一个解放军，袁横第一批冲下去，“地震了！”他听见有人惊呼。
这就是著名的唐山大地震。整个华北地区都有强烈的震感。地面崩陷，房屋倒塌，死伤无数…… 在这些物理的具体形容之下，又有多少无形的灾难呢？家庭破碎，妻死子伤…… 损失之大，完全不可衡量。
就在这天晚上，袁横失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也是仅有的最亲近的两个人 --- 当晚医院倒塌，母亲和陪床的未婚妻都在地震中去世了。他就这样转眼之间孑然一身了。
没有人知道此后的那一个月发生了什么……
当袁横终于如期回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上班的时候显然很懈怠。处长了解他的状态，也就不安排太多的工作给他。下班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门里，不吃不喝，瘦得几乎没有人形，只是拼命地抽烟。虽然一个月过去了，周围地震的余温却未散，到处搭起了地震棚。袁横却不肯出去住，也就没人强迫他。每个人都很忙碌，张昆仑也忙得不可开交，偶尔有别的同事朋友忙碌之余想起来去看望他，也只能礼节性地安慰。袁横显然也并不希望太多人去打搅他。“袁干事不会出事吧？”战士小李禁不住担心地问杨处长。“只能靠他自己了。”小李听见杨处长答非所问地说。
袁横不想见任何人。他觉得自己的心理防线已经全面崩溃，不堪负荷了。所有的信念都被瓦解，自己宛如做了一场恐怖的恶梦。在迷迷糊糊睡着又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这是场恶梦。妈妈还在，韩澜也好好的。”可是当他突然清醒，现实又血淋淋地向他裸露着残忍的伤口。他真希望自己可以沉溺到幻境的海洋，自生自灭，从此不再醒来。
有敲门的声音。他为自己还要穷于应付大家的关心感到十分可笑。也许该谁都不理，天地都崩裂了，人情又算什么？敲门的人显然很执著，袁横终于勉强打起精神打开门，是唐胜男。世事无常，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他在这个世界上就一无所有了。再见到唐胜男的时候，袁横的心中格外酸楚。
他勉强笑了笑。唐胜男进门看见紧闭的窗帘和满地的烟头，皱了皱眉头。她不由分说打开了窗帘。
“不！”袁横制止到。
她果然又关上了，无言地坐了一会，她终于开口说：“袁横，想哭的话，就哭吧。”
袁横试图挤出一个笑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他继续抽着烟，眉头紧皱着，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如死灰一般黯淡，平日明亮的眼睛飘忽不定，手中的烟头在阴暗的屋子里在烟雾中忽明忽暗。看见他如此憔悴，唐胜男几乎想号啕大哭。
“我知道你宁愿一个人坐着。”她决定说话，“可是还是觉得有人陪着你会比较好。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在这里坐着好吗？”她用从来不曾有过的低声下气的口吻问道。
袁横没说话。似乎她的决定与他无关。
他的冷漠足以杀人。可是唐胜男还是决定留下。
他们就这样坐着，一直坐着……
黄昏，入夜，直到熄灯号吹响。唐胜男站了起来，袁横看她打算离开，也就起身送她。谁知道唐胜男并不是要离开。她打开袁横的柜子，找出两件衣服，分别给袁横和自己披上。
“有点冷。别着凉了。”她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
“我们聊聊天吧，袁横。”她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你不肯说，我来说好了。我来讲个笑话吧。不，这太幼稚了。说说我从小养的猫吧。我有一只养了10年的老猫，特别可爱，每天和我朝夕相处。可惜有一天，它不知道怎么跑丢了。我觉得怪我妈妈没看好它，跟她赌了很久很久的气。”她说到这里，随即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妥，沉默了一会，她说“说出来吧，袁横，说出来。我也许不能分担，但是我可以倾听。”
袁横无言。
“你为什么什么都要一个人扛？”高胜男有些火了。
听到这句话，袁横夹着烟的手抖了一下，“横横，你为什么什么都要一个人扛？”“横横，你为什么不喜欢笑呢？”“横横，你为什么不下来跟我一起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个爱问为什么的小姑娘，他的爱人呀…… 往事如潮，触动了他心里不堪一击的软处。袁横忽然觉得自己无比脆弱。男儿泪，在憋屈了多年以后终于排山倒海一般地迸发出来，象个孩子一般。
那一刻，唐胜男觉得自己和他无比亲近。伤痛，是无法替代的。虽然只要可能，她愿意替代。
8．
选择开始，是因为不知道有后来。或者就算隐约知道有后来，也不知道是这么真切的。
就象两个人去算命，算命先生说：“你们俩人，是没有姻缘的。”没有人会就此分手。只会在很久以后，说：“噢，那个算命先生，很准。”
该发生的爱情总会发生，无论怎样，都会发生。而结局，也会一样如期而至。
袁横发现自己25年的人生都在和既定的命运拼搏。只是，他一次次受到致命的打击。过去因为韩澜的鼓励，都坚持下来了。可是现在，连唯一坚持下去的动力都失去了。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袁横变得从未有过的惶惑。
“横横，答应我，你永远不会自杀。”“横横，无论如何，我们永远在一起。”“横横……”
袁横不敢相信韩澜就这么消失了。地震中死去的人不计其数，一定有无数的人和袁横一样心痛。可是，并不是每个逝者都是生者存活下去的支柱呀。袁横在绝望的边缘徘徊地不知如何是好。原来痛苦的极至，竟是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单纯的痛楚，撕心裂肺地痛楚。他没想过自杀，因为那会让澜澜失望。“我要活着，快乐地活着。”袁横在跟高胜男讲述了自己的感受之后，熄灭了烟头坚定地说。
天亮了，高胜男打开门离去的时候，看到李秉和的妻子范碧桃正好出来打洗脸水。
这一年，高胜男作为工农兵学员去了地方大学学习。她并不想很快介入袁横的生命，虽然她的心中如此急切。她爱他，可他首先应该忘记她。他会忘记吗？当然不会。逝去的就是永恒的。听说忘记一段感情唯一的良药就是时间。反正不急，他们都还年轻，她还有长长的一生可以来感化他。经过那一夜的长谈，她自信如果袁横还会接受除了韩澜之外的另一个女人的话，那个人只能是她。如今的高胜男虽然比同龄的女孩子成熟一点点，毕竟还是个年轻热情的小姑娘，她单纯而天真。因此她并不知道，自韩澜死后，袁横的内心抗拒所有的爱情。就连对高胜男有过的一些小小的喜爱，都泯灭成了死灰。他所说的快乐的活着，只代表他对仕途的放弃。心死了，就是死了，有什么能让它重生呢？
随后的9月，连他和韩澜用来对爱情发誓的老人家也去世了。世界突然变了。原来人在世界中扮演着这么重要的角色。就像韩澜一度改变，如今又再次改变了他的世界一样。
这个月初，是李秉和和范碧桃的婚礼。袁横后来才隐约知道范碧桃的不请自来，是因为李秉和写了一封提出了分手的信。原来李秉和私下里居然在和军政委的侄女应红交往。如果范碧桃不出现的话，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虽然战士不能谈恋爱，可是应红提干是迟早的事情，以李秉和的能力和背景，关系迟早可以得到政委的首肯。但是范碧桃显然不简单，她不仅没有忍气吞声，反而主动找上门来了。
“我和秉和虽然没有领结婚证，可是早就…… 从他当兵那年，我们就订婚了，我一直住在他家里替他照顾父母和年幼的弟妹，全村人都知道我是李家媳妇。秉和的爹娘知道这事，都被他气病了。秉和他怎么能当陈世美？处长，您一定要替我做主呀。”范碧桃用眼泪博取了几乎来自所有方面的同情。在这个年代里，一个军人的作风问题是件相当严肃的事情。政委方面当然马上示意里秉和和应红迅速结束这段关系。
范碧桃是个厉害的女人。她相当厉害，但是她也不过是讨回本来就该属于她的男人，这也无可厚非。
听说当李秉和哭丧着脸向应红提出分手的时候，应红甩了他一个耳光：“李秉和，你这个懦夫。”她鄙夷地笑他，没有再说什么。之后，她也按照安排好的一切和高胜男一起离开去地方大学上学。
李秉和恐怕是成也范碧桃，败也范碧桃。袁横叼着烟和张昆仑聊天的时候突然这么想。
韩澜的死，给袁横带来的最大的改变就是他无心仕途，无欲无求。他从来没有想过野心勃勃机关算尽的自己有一天会变得无欲无求。过去所有的奋斗都是为了向韩澜的父母证明他可以给韩澜的人生带来很好的未来，都是为了让韩蓝不再为他担心。他所有缜密完美的人生计划，都是因为韩澜而存在的。他甚至想象过韩澜做军长夫人的样子，虽然这些都不是她在意的。可是他希望自己能给她，他为她做再多，也原本都是不够的。可是而今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他知道自己从此也不过在官场上随波逐流罢了，她一直希望他不要那么功利，能够快乐一些不是吗？以前他做不到，现在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了。他仍旧热爱生活，只是不再会为诱惑沦陷。
换句话说，以后的人生，袁横都在冷眼旁观。
也许，得到这个结论还稍嫌太早了？
之后的袁横有很多意外的收获，那就是他发现这个决定反而让他能敞开心扉，说些心里话了。因此，他和张昆仑变成了更要好的朋友，尤其在张昆仑收到了他的未婚妻和他最好的朋友结婚的请柬之后。
永远别让朋友照顾你的未婚妻，因为十有八九，未婚妻会被照顾成朋友妻。
张昆仑就是这样一个被好友抢走未婚妻的单纯又正直的好人。人们对“好人”的定义，往往带着浓重的惋惜，惋惜他还没开始比赛，就已经被踢出局。
张昆仑也开始学会抽烟。两个男人经常沉默着相对吞云吐雾。有一天，熄灯之后，两个人一起坐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安静地各自抽烟。突然下雨了，很大的雨，仿佛是跟谁赌气一样几分钟之内就下得越来越大，象瓢泼一样。不一会，就浇灭了刚才还在手中冒着火星的香烟，瞬间，满地的烟头和烟灰都被大雨打得四散，七零八落地分布在不同的台阶上。两个人全身都湿了，雨水顺着军帽软的帽檐流到了脸上。
袁横突然扯掉帽子，大声喊：“兄弟，忘了吧！那对男女选择背叛你，也不知道要用大勇气！他们肯定也挣扎过！”
张昆仑就这样就着雨水哭了：“袁横，我知道他们做这样的选择，肯定是对他们最好。可是，为什么偏偏他妈的是他？”
这是袁横在这个粗话比家常饭还寻常的军营男人的世界里，第一次听到张昆仑讲脏话。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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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了……
皱纹刻上了他曾经年轻的额头，岁月让他的皮肤日渐黯淡，但是明亮的眼睛仍旧明亮着。小心地触摸着他沉思的脸庞，看着他帽檐下露出的鬓角上的星星白发，我潸然泪下。
40年了，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40年了。这40年，岁月对我来说无非是一个个心痛的夜夜，对他，却是永无休止的煎熬。
感谢上天，虽然我们遭遇的不幸不可逆转。但是40年过去了，我的男人终于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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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75年，如火如荼的大革命年代已近尾声。
袁干事和张参谋是机关里最年轻得意的2个军官。在这个时代，军人是最高尚的职业之一。
3月，新兵训练进入尾声。袁干事和团领导一起去视察将来要成为通信兵和护士的新兵们。这批女兵是张参谋亲自接来的，全部身家清白，其中不乏这个集团军高级干部的女儿。
团政委在照例发言。24岁的袁干事，清瘦却很高，他的皮肤简直象土地一般黝黑，一双不大却深邃的眼睛在软军帽檐下闪烁，仿佛能洞穿一切。现在他叼着烟站在远处，眯着眼睛看着，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15岁就入伍的21岁的张参谋正好相反，他白皙，高大魁梧，浓眉大眼，不吸烟，且无任何不良爱好。他显然在热切而专注地听政委发言。
即使是在那个年代，少女的爱慕之心也是炽热不可阻挡的。当晚，女兵们叽叽喳喳开始讨论起来。“你们觉得袁干事帅还是张参谋帅？嗯，我觉得袁干事文质彬彬，很帅。”说话是唐军长的小女儿胜男。17岁的唐胜男已经是这群小姑娘里面的大姐了。
“袁干事是更英俊些。可他看起来有点冷冰冰。张参谋平易近人，我更欣赏张参谋。”接话的是应红，军政委的侄女。更多的人附和着她。
“可人家两人都有未婚妻了。” 应红有点惋惜地说。
“哎。”小女兵们显然都有些失望。
“该熄灯了。”班长催促着，18岁的班长早她们2年入伍，已经很懂事了。“姑娘们，明天我们还要去听纪念周总理的报告，而且整天都要训练。”又是一片低低的惊呼声。班长摇了摇头，关灯躺下，她在躺下之前就着月色看了看年纪最小的桑卫农。她才12岁，看起来还完全是个孩子。因为从小没有母亲，一直和父亲桑院长相依为命，在军营男子的世界里长大。桑院长新近再婚。据说桑卫农大哭了几日非要参军，才终于得到父亲的同意。她的加入是完全不符合规定的。但是规矩是人定的，权力之下，除了生死，有什么是真的做不到的呢？
她很乖，很安静，这样的安静更象是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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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你好，我是总机521。袁干事，高炮旅内线。”
“你好，我是总机512唐胜男。袁干事，有您的外线。”
“你好，我是唐胜男。袁干事，军部内线。”
当袁横意识到军通信连的女兵唐胜男的口气越来越亲切熟悉的时候，是一年后的1976年6月。
即使是塞外，6月也开始热了起来。蝉鸣在毫无意义地鸣叫。或者对它们来说是充满意义的，只不过谁知道呢。强大的政治环境下，想要自保都困难。袁横格外珍惜今天的处境。他的出身并不是绝佳，要不是… 电话响了，他几乎是迟疑了一下，才接了起来，“喂？”
“袁干事，我是王团长。你来趟团长办公室。”没有太多的话，王团长把电话挂掉了。
袁横有些忐忑。王团长是抗美援朝回来的英雄，从某种角度上讲，是个纯粹的粗人。这位团长为人豪爽，却肝火极旺。发火的时候不仅会骂娘，还会拍桌子摔东西。连政委都要让他几分。
看到王团长满脸笑容，袁横不知风向如何，很有些不安。
“袁干事，请坐。”王团长示意袁横坐下以后，反复地打量他。他的打量肆无忌弹，看得袁横有些紧张。
“王团长？”袁横小心地问着。
“小袁哪，你参军几年了？”
“我是69年兵，7年了。”袁横非常紧张。
王团长显然之前已经了解过了，满意地点点头，“你是咱们团的笔杆子，又是正宗的高中生。军里组织处打算借你去写稿。”
“我？”袁横不知道王团长的意思，也无从揣摩，更紧张了。
“是呀，上次你带头写的咱们团上了军报的稿子相当不错。组织处长点名要你。”王团长伸出了手，“袁横同志，希望你在毛主席思想的指导下到军部去继续为革命的宣传事业发挥光和热。”
握紧王团长的手，袁横长长地舒了口气。
同时进入组织处的还有高炮旅的另一个干事李秉和。李秉和农村出身，小学文化，却因为又红又专的出身且非常勤奋得以有机会进入高炮旅宣传股当勤务兵，之后完全靠自学转干成为正式的宣传干事。他长得不高，但是非常敦实。眼睛很大，头发都坚硬地立着。袁横之前对他早有耳闻。从他看到李秉和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和自己一样的聪明人。不同的是，他更坚强，这是出身的环境造成的。如果他和自己竞争的话，他会赢，因为为了猎物，李秉和是那种可以拼尽一切的人。这一点，袁横做不到。
袁横沉思的时候，电话响了“袁干事，我是唐胜男。新的环境还好吧？”
这次显然不是通信连转接电话。袁横有些惊讶，这个小女兵显然早知道自己被借调的事情。“有事吗？”他在盘算如何打发搪塞她。
“通信连联欢，想邀请你和几个参谋来光临指导。”唐胜男的声音格外清脆。
“可是这好像不是政治部的事情？”袁横疑惑地问。
“张参谋提出邀请你的。说你也许可以给我们写个报道。”唐胜男从容地回答“联欢是周五晚上，张参谋说你们有时间。”
“噢？”袁横发现自己很难拒绝。心里暗骂张昆仑事先不和自己商量。“那好吧。我和张参谋一起去。”
“那好，袁干事，周五晚上见。”唐胜男挂断了电话后，袁横发现这个小女兵很有些咄咄逼人。
(3)
联欢会很热闹。女兵们自排自演了革命歌曲和舞蹈，唐胜男自然是其中最夺目的。比起来大部分来自湖北四川的女兵们，她并非最漂亮的。可她自傲于人的模样，让她总能在人群中显得与众不同。
没有人是天生的贵族和乞丐，是后来成长的环境区别了他们。
袁横发现唐胜男整晚都在看着他的时候，心中不由打了一个机灵。想了一下，他点燃香烟，吞吐着，牢牢地看着她。她象是被烫了一下，终于先把眼光移向别处。整整一晚，袁横都在糊里糊涂地状态中度过。他不停不停地思考。
他自然而然想到了韩澜，他可爱的动人的韩澜。
有人说，一个人会找个什么样子的伴侣在小学就已经决定了。大眼睛的姑娘，念念不忘的同桌，印入脑海的影子也许在多年以后会出现你的伴侣身上。没有人去探究过这个可能性，反正对袁横来说就是如此。
生活有的时候戏剧地超过喜剧。无法忘怀，人的一生有太多太多令人无法忘怀记忆的片断。也许记忆是人们到的生命结束时，唯一能带走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它很忠实，凌驾于一切地忠实。
袁横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缺少过来自女孩子的青睐。但是他从来无意为女人停留。从15岁那年起，他就认定自己要做一个以理想为重的男人，但是韩澜不同。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没有韩澜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他已经记不得他们认识了多少年了。总之，那是很久很久，久到好象从他们有记忆起，彼此就存在了。
……
韩澜小的时候喜欢玩水袖。用红纱巾挽住头发，枕巾弄在手臂上，捏着胖乎乎的兰花指，伊伊呀呀，缠着大人们看，大人们拗不过她，看着笑着，越是笑她就越卖力地“演出”。
大人不在家的时候，把她锁在家里。韩澜是个闲不住的孩子，到阳台上自编自演被囚禁的公主。当她第一次假装昏厥倒下去的时候，听到了一声低呼“呀。”她一骨碌爬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尘四处张望，捕捉到对面阳台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安静的小男孩，他就是袁横。
……
烟圈套着一个又一个，把袁横拉到更远的记忆深处。文斗，武斗，慷慨激昂的辩论，掌声，枪声，伤疤……
长大后的韩澜反而安静内向，而当年那个安静的小男孩却几乎在一夜之间成长。
他从来不会去设想如果没有韩澜我会怎样之类的问题，因为他们是不可分割的。这种亲密，仿佛在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注定了。
可是唐胜男呢？一年多来，唐胜男几乎如天上的暴雨一般闯进袁横的生活。当他第一时间迅速反映过来并意识到有些不妥的时候，才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想到这里，他不禁蹙起了眉头。她是个难题，因为她不同于寻常的女孩子，她是唐军长的女儿！找出一个不会影响自己仕途又能让这个丫头满意的出路显然并不容易。生长在那样的家庭，她远比同龄的女孩子早熟。回想起韩澜十八岁时单纯天真的样子，比较之下，袁横更加心惊 --- 唐胜男完全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和权力，这是最要命的。
想到这里，袁横打算暂时躲避再考虑对策。他艰难地掐灭了烟，拍了拍旁边认真观着联欢的张昆仑告诉他自己要中途离开。他的藉口是给未婚妻写信。张昆仑心领神会地笑了，袁横也笑了。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情，唐胜男一定会知道。
袁横太明白自己决定的重要性了，所以他必须小心谨慎。独自在大操场上坐了一会，没有理出清晰的头绪。不知道坐了多久，当他回到机关大楼里自己宿舍的时候，发现唐胜男一直在门口等他。
“已经熄灯了，你居然还不回去？”他无可奈何地笑。
“我告诉连长，我爸爸病了我要回家去看他老人家。反正通信连离我家很近。”她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从容地回答。
他还能说什么？
“小唐同志，找我有事吗？”他的口气里竭力悬浮出恰到好处的陌生和隔离感。
“如果你有点介意会有人看见我们深更半夜站在一起说话的话，你可以邀请我进你的宿舍谈话。”唐胜男有些赌气地说道。
“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他知道自己绝不能这么做。如果有多事的人看到，他只会万劫不复。
“对不起。让开一下。”袁横打开门进去，转身档在门口，并没有让唐胜男也进去的意思。“小唐同志，早点休息吧。有事情，我们可以改日再谈。”说罢他关上了门，机关里熄灯晚一些，他打开灯，在床前坐下。
死一样地寂静，大概10分钟过去了，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他忍不住打开门，唐胜男果然还在，看见他开门，她从蹲着的角落站起来，胜利地看着他，眼光直白而坦荡。
他只能把她带到隔壁的大会议室。
打开门，李秉和居然在里面看报纸！
……
多年以后，袁横偶尔会想到那个联欢晚会，设想如果自己没有去联欢，事情会怎样。他给自己的答案是，不管他有没有去那个联欢会，唐胜男迟早会闯进他的世界，只要她想要的，她就一定要得到。这一点，很象李秉和。得出了这个结论以后，袁横会释然地点燃香烟，让思绪和烟一起，飘到自由的不知何方。
但是那时候的袁横可没有这么洒脱……
（4）
“李干事，你在这里呀？你怎么没来参加我们的联欢会？我们等了你好久呢。”唐胜男几乎是带着生动的惊喜说出这句话来。
李秉和不是笨蛋。他站起来，说“对不起，我看报忘记了时间。哦，对了，袁干事，小唐同志。你们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讨论吧？我先走了。”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报纸，很自然地退出。关门之前，客气地提醒“很快就要熄灯了。手电筒在左边的桌子抽屉里。”
袁横终于愤怒地明白，当这个世界不想让你安宁，那么你就休想安宁。
“说吧，你找我什么事。”想到这里，他索性豁出去了，点燃了烟，一只脚翘到会议桌上摇晃着问。
“袁横，我喜欢你。”称呼从袁干事变成了袁横，唐胜男有点扭捏地回答，然而叫得却格外自然，象是以前已经叫过很多遍一样。
“是吗？这事就不能明天说？”虽然早有准备，听到这么直白的表达，袁横的心还是颤抖了几下。他小心地没有流露出来，不以为然地问。
“不能。我今天一定要告诉你，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是我未婚夫的候选人。”
“哦？你打算怎么追求我？”他说完习惯性地迷起眼睛看着墙上的毛主席挂像。
“这我还没想好。”说到具体，唐胜男有点气馁。
“好，你说的这事我知道了，等你想好了再说吧。现在我送你回去！”袁横迅速掐灭了烟，站起来往外走。
她没有动。他回过头，发现她紧咬着下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却一副笃定不动的样子。
袁横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让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孩弄得手足无措。在会议室里踱来踱去，听到熄灯的预备号已经响起，他颓然坐下“小唐同志。让我想一想再给你答复，好不好？”只能用缓兵之计了。
唐胜男毕竟还小，她听到这里，破涕为笑“什么时候？”。
“过几天吧。”
“过几天？”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激烈地摇晃起来“就明天吧。”
她应该就是这样对她父亲撒娇的，想到她的父亲，袁横的心跳加剧，慌忙拿开她的手，“好吧，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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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很快就来了。
“我们年龄差距太大。”袁横面无表情地说。
“没关系，我不嫌你老。”唐胜男热切地回答。
“我脾气不好。”
“我的也不是太好。”她居然回答地理所当然。
这个办法没用，袁横终于发现他需要把唐胜男当成一个大人看待，而不是一个张昆仑接来的小女兵。“小唐同志,”
“你叫我胜男好了。”她期盼地看着他。
“不管什么。唐胜男同志，我有未婚妻。”他不得不摊牌。
“可她在你的老家唐山。”唐胜男显然没把这个理由真正看在眼里。
“我一定会娶她！”他简直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半大的孩子解释才好。
“为什么？”她追问。
“就象你的父亲必须娶你的母亲。”他有些不耐烦。随后发现自己有些过分,“小唐，你还年轻。还不明白自己的感情。等你长大些，就懂了。”
“不，我喜欢你。我非常清楚自己喜欢你。”少女的秘密藏不了太深太久，她忍不住继续说着“从我十四岁那年你第一次和王叔叔一起来我家里，我就一直希望再见到你。我跟勤务兵打听你，偷偷地了解所有和你有关的事情。听到你的名字我就会心跳。袁横，所以我一定要当兵，只为了更多地接触你。”
荒谬！他哑口无言。
半晌，他硬着头皮回答“小唐，我不可能背叛我的未婚妻，而且也不想背叛。我非常爱她。真得很抱歉。”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女孩子面前很难说出伤人的话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补充道“你可以把我当作一个大哥哥，我也很乐意有你这样一个小妹妹。”
她很久没说话。两个人各自沉默着。
“你讨厌我？”她深深地低下头，几乎要埋到桌子上，万分委屈地低声问着。
“这个……”他试图措辞地完美一些，“我当然不讨厌你。不仅不讨厌，还有革命同志之间的喜爱。但是这绝对不是恋爱的喜欢，你明白吗？小唐，也不可能发展成那个样子。”他狠了狠心。
她沉默着，他局促万分。这局促只有三成是为了眼前的唐胜男，更多的，他在盘算着善后工作 --- 不能跟李秉和解释，这会越描越黑；万一唐胜男任性起来，惊动了她的父亲唐军长，他也不能主动去找处长，这个处境实在非常尴尬；万一李秉和到处长那里先告状了怎么办？万一处长问起来，该怎么回答？…… 无论是通过怎样的渠道，一旦上面的人知道了这个情况，无疑会对他的印象分大打折扣。军人是阳刚的，应该靠智力、能力和水平进步；虽然幸运也不可缺少，可是因为一张英俊脸孔而吸引唐胜男这样的小女孩反而会成为自己前途的巨大障碍。更何况唐胜男还这么年轻，恐怕更多的人会认为他另有所图，不怀好意。想到这里，袁横烦躁无比。
有低低的抽泣声，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有些暴躁地发出一声“嗯？”，算是询问。
她没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袁横倍受打击。眼前这个女孩子给自己带来的无限麻烦恐怕还远不止于此。
5．
哪里的星星都是一样的，哪里的人也都是一样的，这个世界，某种意义上，是完全大同的。
熄灯了，袁横坐在运动场夏日的夜空下，坐在看台的台阶上抽烟。轻轻一弹，烟灰掉在带着白天余热的台阶上，摔成散乱的烟灰。燥热的晚风吹来，就一点一点散去，先是最散乱的外围的粉末，然后是那一大堆聚在一起的烟灰部队。逐渐地，无影无踪，地上只剩下风吹过后烟会留下的白色痕迹。就像所有的过往。
今夕何夕！有时候真希望有海外仙山，世外桃源，哪怕是土匪马贼，至少有处遁逃。可他无处可逃，那么就一定要勇敢面对。
三年前，他作为一个普通干事陪着王团长去过一次唐军长家里。王团长是唐军长的老乡，他去军长家谈以通讯团为模本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的计划，这是一次半公半私的谈话。袁横相信如果不是他，也会有个赵干事王干事，或者某个参谋陪着去。王团长叫上他的原因只是因为当时的意见稿正好在自己手里。显然，能在正式场合以外的地方见到军长让袁横有些激动。他很希望自己能在给军长留一些印象。他明白哪怕仅仅是一些粗浅印象的力量都可能在未来影响到自己的前程。他对唐胜男却没什么印象，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人生曾经和她有过这么一次会面和交集。
唐军长他从小参加革命，四十一岁的时候就被提拔为副军长。以后接受考验了不少年才正式成为军长。袁横见到他的时候，更加明确了自己所选的道路没错。他要成为一个唐军长这样的军人。唐军长虽然是纯粹的老革命出身，却绝不粗枝大叶。他和王团长年龄相近，可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王团长最多还能发展到师级干部。唐军长不一样，一个人是否充满了智慧只需要看他的眼睛。他的眼光是平和稳健的。但是袁横明白，这样的平和稳健的背后包藏着锐利和警觉，不到关键时刻绝对不会被他的主人流露出来。这一点不意外，从某种意义上说，身居高位的人，无一不是老谋深算的。袁横从唐军长身上看到了自己努力的方向和模本。
那次讨论并不顺利。袁横在一旁没说什么话，静静地听着。偶尔在王团长大而化之的时候简单补充细节。唐军长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示意王团长继续讲下去。最后，他提出这个提议还需要从长计议。结论让王团长有些七窍生烟，因为这个计划是他不顾政委的意见执意一手操办的。通讯团是直属团，他希望能够得到军长的支持。
王团长开始加大声音试图据理力争的时候，唐军长开始叫勤务兵续茶。袁横意识到军长是开始失去耐心了。而王团长显然还浑然不觉，他还在兀自继续发表自己的看法。袁横鼓了鼓勇气说“王团长，不如把计划稿留下，让唐军长仔细看看。改日再仔细讨论吧？”
“是呀，老王。”唐军长看了看袁横，拍着王团长说“你和团里常委取得一致意见以后我们再商量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和以后袁横的出色表现都应该给唐军长留下过一些印象。如果不是中途跑出个唐胜男，袁横相信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在按照自己的计划向上进行着。
袁横决定还是不要告诉韩澜关于唐胜男的事情。这毕竟只是个小小的插曲。两年没有回去过了，也许，他应该在正式调入军组织处后申请休假回家探亲结婚。自从上周和唐胜男正式谈过以后，一切出奇地风平浪静。袁横真希望这不是在酝酿更大的爆发。
在袁横思考的时候，一束手电筒晃到了他的脸上。
“谁？”是警卫连纠察队的战士。
“我是组织处干事袁横。”他站了起来。
战士看到他是四个兜的干部没再说话。这时候不远处走来了一个人，是张昆仑。原来是他带着这几个战士巡逻。
“袁横，你怎么在这里？”张昆仑有些诧异。
“噢，昆仑，是你呀。天气太热，出来吹吹风。”袁横回答。他和张昆仑是同年入伍，彼此是非常熟悉的朋友。可是袁横自知不会有什么朋友，他会关心同志、拉关系、甚至利用别人来赢得友谊。但绝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扉吐露真言。他可能会有朋友，但是不会有知己。这一点，他很久以前就被迫明白了。即使是韩澜。他并非不信任她，只是不想她为自己过分担心。何况韩澜是完全不懂人事沧桑的，她象一幅美丽单纯的图画一般。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张昆仑大概也有些无聊，他吩咐几个战士继续盘查。战士们走了，他坐了下来。
张昆仑是纪袁横不久进入军部的。他带着几个战士巡查，显然有些不同寻常。
“昆仑，怎么？有事？”袁横弹着烟灰，皱着眉头，看着操场对面的树林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可不是，通信连的女兵桑卫农不见了。到处都找不着她。”张昆仑捏着手电筒说。
“那个十二岁的小孩？”袁横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并不感到意外。在这个年龄，自己也“不见”过，往事有时真是不堪回首。
“昆仑，我们一个火车皮拉来了一千人，才不过7年，就没剩多少人了。”他突然感慨道。
“是呀。一直在一起的，只有你和我了。还在不同的部门。”张昆仑也有些唏嘘。
“昆仑。我们要争取能一直这样共事下去！”袁横有点振奋地说。
“嗯。等咱们老了，还能在干休所隔院住，一起下军棋。”张昆仑显然也被这个希望振奋着。
干休所？这意味着要做一辈子的军人。袁横突然发现，自己可能会一辈子都是军人了。这没什么不妥，不过退休之前，他要在将军楼住过。
过了一会，几个战士返回了，他们果然在运动场找到了桑卫农。他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大看台角落的台阶上睡着了。难怪袁横熄灯后来没有看到她。
张昆仑用手电照过去。桑卫农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了。这让张昆仑有些不忍训斥她，但还是厉声问道“小桑同志，你怎么熄灯后不归队，会在这里？”
“我……我想妈妈。”桑卫农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熄灯后不在位违背纪律的严重性，只想到自己的委屈处，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几个大人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张昆仑走过去，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折叠地十分整齐的男式手帕，示意桑卫农擦擦脸。桑卫农接过来，索性兀自继续哭着。张昆仑只好温言相劝，试图安慰她。
袁横转过身看着夜空，突然不置可否地笑了。
6
唐胜男很久没有出现过。有时她接电话过来，也是明显地公事公办，“你好，我是总机521。外线请听好。” 比起原来的声音甜美，她的声音格外严肃，甚至，有些冷漠。
他们最近一直没再见过，袁横偶尔会想到她。想到她那被自己亲手粉碎的少女的初恋。不能否认，唐胜男是个让人无法忘怀的小姑娘。她热情不做作，充满了自信和勇气，格外与众不同。袁横有时会想，如果没有韩澜，也许……这个时候，他会阻止自己想下去。这不可能，他为自己开始萌发的可怕念头感到内疚并无比惊讶 --- 他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这么想。他和韩澜，实在是分开太久了。两地传书，实在不足以维持感情以慰相思。这让他更加急迫地想要早些休假探亲，也让他格外地想念他们相处的时光，虽然那些日子，并非都是阳光灿烂的。
还是不要去深究了吧，都会过去的。
7月26日，下班以后，袁横在办公室赶材料。电话响了起来，是军大门的警卫“请问李干事在吗？”
“不在。”袁横有些奇怪地回答。
“能否找下他，他的家属在门卫等。”警卫战士听起来有些焦急。
“他家属？”袁横觉得自己听错了，继续回答道“可是李干事下团里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他家属刚从老家来，才下火车。找不到李干事，我们没办法给她登记让她进来。”警卫很为难，“而且就算让她进来，她恐怕也找不到李干事。”
袁横想了一下，回答：“你给她登记吧。我马上来接她。”
一路上袁横都被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有些糊涂，从来没听说李秉和有未婚妻，怎么突然会有家属？而且他妻子来，他自己怎么会不知道的样子？
他满腹疑问地走到门卫，一进门，看到椅子上坐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大概20出头的样子，显然不是个完全意义上的农村姑娘，她装扮普通，可是却十分利落。长相清秀，不大的眼睛透着精明。
简单的自我介绍以后。袁横告诉她李秉和不在，他只能先把她安排到招待所。姑娘点了点头没说别的。袁横也不太好意思问太多，替她提过包，一路上一前一后地走着。
到了招待所门口，他才发现自己走得太快了。于是站在台阶上等她跟上来，才准备去推门。这时候，门从里面推开了，是唐胜男和几个女兵从招待所的公共浴室洗澡出来。看到袁横和李秉和的妻子。唐胜男显然惊呆了。她的眼睛不停地打量李秉和的妻子，这让袁横很有些不自在。
和唐胜男一起的女兵们基本都认识袁横。有一个开玩笑问：“袁干事，这位是你对象吗？”
袁横发现大家果然误会了，他笑了笑“不是。这位是……”正不知道怎么介绍好的时候。李秉和的妻子接口道“我是李秉和的老婆。”
“啊？”众女兵都有些夸张地惊呼。“那……”有人叫了出来，没有再说下去。出现了不合时宜的沉默间隙。这时问话的女兵慌忙吐了吐舌头说：“袁干事，再见，我们走了”。
“再见。”袁横有些奇怪于女兵们的反应，他笑笑，隐约看见一直在一旁没说话的唐胜男也笑了一下。
袁横简单替李秉和的妻子登记房间后就带她去食堂吃饭。
席间，袁横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于是开口“嫂子，李干事大概后天会回来。”
“袁干事，你是好人。叫我范碧桃好了。”她很大方，这一点袁横从她刚才答话的态度就看出来了。
看见袁横有些尴尬，范碧桃反而有些过意不去，“谢谢你帮忙，袁干事。秉和他不知道我来。我想见你们处长，你能不能明天给我安排一下？”
这个要求让袁横非常惊讶。她要见处长？他想了想，问“是不是等李干事回来以后再安排？”
范碧桃笑了笑，没说话。
第二天，袁横跟杨处长提了李秉和家属来队的事情，也大致说了她想要见处长。处长皱了皱眉头“李秉和结婚了？”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
十点多的时候，处长接到一个电话以后匆匆走到办公楼外。袁横隐约猜到了怎么回事。他站起来从窗户向门口望去。果然，范碧桃自己问到机关办公楼，直接跟门卫要求见处长。
处长把范碧桃领进了会议室。战士小李端茶进去后出来说，“李干事的家属哭了。”
袁横点点头，没说话。暗自思忖着，范碧桃显然相当聪明，她今天自己找处长，首先这样才能最快地见到处长；其次是不想让袁横为难。莫非她此来的意图就是为了要找处长？可是为什么？想到这里，袁横觉得自己对别人的事情关心地太多了。他决定停止胡思乱想地猜测继续工作。
突然，通讯员推门进来，显然是跑步上楼的，他气喘吁吁地说“袁干事，你的电报。”
袁横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迅速打开电报。
“母病危速归 澜”。
7.
我们每个人生命里都有这么一个人，至少在某一个时刻，你爱他/她是胜过爱自己的。这个人有可能成为你一生的伴侣，也可能经过百转千回之后和你象两辆交错的火车一般终于驶向不同的终点去。
后一种境况很糟糕是吗？这可不是最差的境遇。因为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某个白雪纷飞的夜晚、在往事熟悉的角落、在起起落落的音乐声中，你可能会想起他/她。你也许带着一些遗憾或者带着笑容，叹息：他/她好吗？好也罢，坏也罢，你知道他/她一定在世界的什么地方停留，在某个怦然心跳的时刻，也一定会同样轻轻地念着你。
这样看来，这一切肯定不是最差的，甚至还很不错。因为还有一个不离不弃的梦揣在怀里，等待你在尘世间的哪一天把它葬送，或者重新发芽。总会做些什么，也总还能做些什么。最重要的一点是一切已经结束。选择结束，就说明情已单薄，不堪风雨，无缘继续。
世上的种种别离和分手，唯有死别，是不可逆转的。它的痛苦在于，在你还爱时，就已失去。而最痛苦的恐怕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带着破碎的心继续。只是梦已经不是梦了，因为做梦的原动力已经消失。要知道生命里，原本无梦无欢。
袁横以最快的速度请假下来并且买到28晚的火车回唐山的时候，心情无比沉重。午时，在火车上他一直未能入睡，就走到车厢的接口处抽烟。轰隆的铁轨和车轮撞击出让人麻木的巨响，偶尔越过铁轨的相交处，就发出难听的重鸣，很有规律却烦乱无比。袁横想了很多很多，他甚至想到逃避。可是，能逃得掉吗？你是无法选择命运的，永远是命运选择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车突然不正常地剧烈摇晃了起来，车体开始强烈地上下跳动。随后马上听到尖锐的刹车声……几分钟以后，“火车出轨了”，列车员们迅速打开车厢的灯。人们纷纷醒了，“有几节车厢已经倾倒。同志们，赶快下车救助。”人群嘈杂起来，作为一个解放军，袁横第一批冲下去，“地震了！”他听见有人惊呼。
这就是著名的唐山大地震。整个华北地区都有强烈的震感。地面崩陷，房屋倒塌，死伤无数…… 在这些物理的具体形容之下，又有多少无形的灾难呢？家庭破碎，妻死子伤…… 损失之大，完全不可衡量。
就在这天晚上，袁横失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也是仅有的最亲近的两个人 --- 当晚医院倒塌，母亲和陪床的未婚妻都在地震中去世了。他就这样转眼之间孑然一身了。
没有人知道此后的那一个月发生了什么……
当袁横终于如期回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上班的时候显然很懈怠。处长了解他的状态，也就不安排太多的工作给他。下班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门里，不吃不喝，瘦得几乎没有人形，只是拼命地抽烟。虽然一个月过去了，周围地震的余温却未散，到处搭起了地震棚。袁横却不肯出去住，也就没人强迫他。每个人都很忙碌，张昆仑也忙得不可开交，偶尔有别的同事朋友忙碌之余想起来去看望他，也只能礼节性地安慰。袁横显然也并不希望太多人去打搅他。“袁干事不会出事吧？”战士小李禁不住担心地问杨处长。“只能靠他自己了。”小李听见杨处长答非所问地说。
袁横不想见任何人。他觉得自己的心理防线已经全面崩溃，不堪负荷了。所有的信念都被瓦解，自己宛如做了一场恐怖的恶梦。在迷迷糊糊睡着又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这是场恶梦。妈妈还在，韩澜也好好的。”可是当他突然清醒，现实又血淋淋地向他裸露着残忍的伤口。他真希望自己可以沉溺到幻境的海洋，自生自灭，从此不再醒来。
有敲门的声音。他为自己还要穷于应付大家的关心感到十分可笑。也许该谁都不理，天地都崩裂了，人情又算什么？敲门的人显然很执著，袁横终于勉强打起精神打开门，是唐胜男。世事无常，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他在这个世界上就一无所有了。再见到唐胜男的时候，袁横的心中格外酸楚。
他勉强笑了笑。唐胜男进门看见紧闭的窗帘和满地的烟头，皱了皱眉头。她不由分说打开了窗帘。
“不！”袁横制止到。
她果然又关上了，无言地坐了一会，她终于开口说：“袁横，想哭的话，就哭吧。”
袁横试图挤出一个笑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他继续抽着烟，眉头紧皱着，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如死灰一般黯淡，平日明亮的眼睛飘忽不定，手中的烟头在阴暗的屋子里在烟雾中忽明忽暗。看见他如此憔悴，唐胜男几乎想号啕大哭。
“我知道你宁愿一个人坐着。”她决定说话，“可是还是觉得有人陪着你会比较好。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在这里坐着好吗？”她用从来不曾有过的低声下气的口吻问道。
袁横没说话。似乎她的决定与他无关。
他的冷漠足以杀人。可是唐胜男还是决定留下。
他们就这样坐着，一直坐着……
黄昏，入夜，直到熄灯号吹响。唐胜男站了起来，袁横看她打算离开，也就起身送她。谁知道唐胜男并不是要离开。她打开袁横的柜子，找出两件衣服，分别给袁横和自己披上。
“有点冷。别着凉了。”她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
“我们聊聊天吧，袁横。”她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你不肯说，我来说好了。我来讲个笑话吧。不，这太幼稚了。说说我从小养的猫吧。我有一只养了10年的老猫，特别可爱，每天和我朝夕相处。可惜有一天，它不知道怎么跑丢了。我觉得怪我妈妈没看好它，跟她赌了很久很久的气。”她说到这里，随即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妥，沉默了一会，她说“说出来吧，袁横，说出来。我也许不能分担，但是我可以倾听。”
袁横无言。
“你为什么什么都要一个人扛？”高胜男有些火了。
听到这句话，袁横夹着烟的手抖了一下，“横横，你为什么什么都要一个人扛？”“横横，你为什么不喜欢笑呢？”“横横，你为什么不下来跟我一起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个爱问为什么的小姑娘，他的爱人呀…… 往事如潮，触动了他心里不堪一击的软处。袁横忽然觉得自己无比脆弱。男儿泪，在憋屈了多年以后终于排山倒海一般地迸发出来，象个孩子一般。
那一刻，唐胜男觉得自己和他无比亲近。伤痛，是无法替代的。虽然只要可能，她愿意替代。
8．
选择开始，是因为不知道有后来。或者就算隐约知道有后来，也不知道是这么真切的。
就象两个人去算命，算命先生说：“你们俩人，是没有姻缘的。”没有人会就此分手。只会在很久以后，说：“噢，那个算命先生，很准。”
该发生的爱情总会发生，无论怎样，都会发生。而结局，也会一样如期而至。
袁横发现自己25年的人生都在和既定的命运拼搏。只是，他一次次受到致命的打击。过去因为韩澜的鼓励，都坚持下来了。可是现在，连唯一坚持下去的动力都失去了。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袁横变得从未有过的惶惑。
“横横，答应我，你永远不会自杀。”“横横，无论如何，我们永远在一起。”“横横……”
袁横不敢相信韩澜就这么消失了。地震中死去的人不计其数，一定有无数的人和袁横一样心痛。可是，并不是每个逝者都是生者存活下去的支柱呀。袁横在绝望的边缘徘徊地不知如何是好。原来痛苦的极至，竟是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单纯的痛楚，撕心裂肺地痛楚。他没想过自杀，因为那会让澜澜失望。“我要活着，快乐地活着。”袁横在跟高胜男讲述了自己的感受之后，熄灭了烟头坚定地说。
天亮了，高胜男打开门离去的时候，看到李秉和的妻子范碧桃正好出来打洗脸水。
这一年，高胜男作为工农兵学员去了地方大学学习。她并不想很快介入袁横的生命，虽然她的心中如此急切。她爱他，可他首先应该忘记她。他会忘记吗？当然不会。逝去的就是永恒的。听说忘记一段感情唯一的良药就是时间。反正不急，他们都还年轻，她还有长长的一生可以来感化他。经过那一夜的长谈，她自信如果袁横还会接受除了韩澜之外的另一个女人的话，那个人只能是她。如今的高胜男虽然比同龄的女孩子成熟一点点，毕竟还是个年轻热情的小姑娘，她单纯而天真。因此她并不知道，自韩澜死后，袁横的内心抗拒所有的爱情。就连对高胜男有过的一些小小的喜爱，都泯灭成了死灰。他所说的快乐的活着，只代表他对仕途的放弃。心死了，就是死了，有什么能让它重生呢？
随后的9月，连他和韩澜用来对爱情发誓的老人家也去世了。世界突然变了。原来人在世界中扮演着这么重要的角色。就像韩澜一度改变，如今又再次改变了他的世界一样。
这个月初，是李秉和和范碧桃的婚礼。袁横后来才隐约知道范碧桃的不请自来，是因为李秉和写了一封提出了分手的信。原来李秉和私下里居然在和军政委的侄女应红交往。如果范碧桃不出现的话，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虽然战士不能谈恋爱，可是应红提干是迟早的事情，以李秉和的能力和背景，关系迟早可以得到政委的首肯。但是范碧桃显然不简单，她不仅没有忍气吞声，反而主动找上门来了。
“我和秉和虽然没有领结婚证，可是早就…… 从他当兵那年，我们就订婚了，我一直住在他家里替他照顾父母和年幼的弟妹，全村人都知道我是李家媳妇。秉和的爹娘知道这事，都被他气病了。秉和他怎么能当陈世美？处长，您一定要替我做主呀。”范碧桃用眼泪博取了几乎来自所有方面的同情。在这个年代里，一个军人的作风问题是件相当严肃的事情。政委方面当然马上示意里秉和和应红迅速结束这段关系。
范碧桃是个厉害的女人。她相当厉害，但是她也不过是讨回本来就该属于她的男人，这也无可厚非。
听说当李秉和哭丧着脸向应红提出分手的时候，应红甩了他一个耳光：“李秉和，你这个懦夫。”她鄙夷地笑他，没有再说什么。之后，她也按照安排好的一切和高胜男一起离开去地方大学上学。
李秉和恐怕是成也范碧桃，败也范碧桃。袁横叼着烟和张昆仑聊天的时候突然这么想。
韩澜的死，给袁横带来的最大的改变就是他无心仕途，无欲无求。他从来没有想过野心勃勃机关算尽的自己有一天会变得无欲无求。过去所有的奋斗都是为了向韩澜的父母证明他可以给韩澜的人生带来很好的未来，都是为了让韩蓝不再为他担心。他所有缜密完美的人生计划，都是因为韩澜而存在的。他甚至想象过韩澜做军长夫人的样子，虽然这些都不是她在意的。可是他希望自己能给她，他为她做再多，也原本都是不够的。可是而今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他知道自己从此也不过在官场上随波逐流罢了，她一直希望他不要那么功利，能够快乐一些不是吗？以前他做不到，现在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了。他仍旧热爱生活，只是不再会为诱惑沦陷。
换句话说，以后的人生，袁横都在冷眼旁观。
也许，得到这个结论还稍嫌太早了？
之后的袁横有很多意外的收获，那就是他发现这个决定反而让他能敞开心扉，说些心里话了。因此，他和张昆仑变成了更要好的朋友，尤其在张昆仑收到了他的未婚妻和他最好的朋友结婚的请柬之后。
永远别让朋友照顾你的未婚妻，因为十有八九，未婚妻会被照顾成朋友妻。
张昆仑就是这样一个被好友抢走未婚妻的单纯又正直的好人。人们对“好人”的定义，往往带着浓重的惋惜，惋惜他还没开始比赛，就已经被踢出局。
张昆仑也开始学会抽烟。两个男人经常沉默着相对吞云吐雾。有一天，熄灯之后，两个人一起坐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安静地各自抽烟。突然下雨了，很大的雨，仿佛是跟谁赌气一样几分钟之内就下得越来越大，象瓢泼一样。不一会，就浇灭了刚才还在手中冒着火星的香烟，瞬间，满地的烟头和烟灰都被大雨打得四散，七零八落地分布在不同的台阶上。两个人全身都湿了，雨水顺着军帽软的帽檐流到了脸上。
袁横突然扯掉帽子，大声喊：“兄弟，忘了吧！那对男女选择背叛你，也不知道要用大勇气！他们肯定也挣扎过！”
张昆仑就这样就着雨水哭了：“袁横，我知道他们做这样的选择，肯定是对他们最好。可是，为什么偏偏他妈的是他？”
这是袁横在这个粗话比家常饭还寻常的军营男人的世界里，第一次听到张昆仑讲脏话。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