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纪念小月, 我的表姐. 家里说上周她跳楼自杀了. 我们都知道这是她早晚的下场, 但是心理还是觉得难过, 替她不值.
小月是我表姐, 她一辈子窝囊, 一辈子没得到爱. 她虽然长相很好, 甚至可以算漂亮, 但是她的身世和经历造成她几乎扭曲的性格, 使她不招人喜欢, 甚至让人讨厌. 直到她死了, 再也不给家里添烦恼了的时候, 我们才真正的可怜起她来.
小月是私生子. 小月的妈妈就是我小姑, 她60年代初在部队, 和部队的一个政委偷偷谈恋爱, 一直到发现怀孕, 政委被批评被调走, 她才知道政委是结了婚的. 但是她把怀孕当成宝, 天真的以为有了这个孩子, 政委会回来找她, 结果是政委的老婆打到部队, 部队当即就让她复员回家了. 回家后不出一个月, 我奶奶就把她嫁到云南一个小地方, 而我们家是在北京的. 奶奶是资本家的女儿, 骨子里有那种女强人的素质, 做事情干净利落果断. 但是她对几个孩子都过于严格. 小姑就是因为受不了那么严格, 自己偷偷去报名参军的. 出了事情之后她除了哭, 什么都不会做, 当然只能听任奶奶的安排. 她的第一次婚姻, 就在这么大一片阴影下开始的.
小月从在娘胎里就不受人待见. 没人想要她. 她妈妈几次想打胎, 但是又心存幻想, 以为她的政委会找来, 会带她们娘俩走, 所以拖到不能再打胎, 才后悔了. 小月从出生的时候开始, 就没有人爱过她. 她没有父亲. 户口上的那个父亲连抱都没有抱过她. 她的妈妈更是嫌弃她的存在, 觉得如果没有她, 她和政委的恋爱事情不会暴露, 他们的故事可以从新改写, 而她的命运绝不会这么惨. 是的, 她的命运真的可以说是惨: 丈夫为了那份陪嫁而娶她, 钱没花完就开始折磨她, 四年以后如果不是发现她怀孕, 可能他们就会离婚了. 新来的孩子, 小亮, 给他们带来了新的希望, 他们又认真过了几年. 但是最后那男的还是甩了他们娘三个, 另娶了一个处女. 他从来不认小月, 甚至连小亮他都不肯认.
小姑带着两个没爹的孩子回到娘家的时候, 我奶奶已经病的没有发威的力气, 她收留了他们. 但是全家上下都不喜欢小月. 小月和她妈妈一起住了我的房间, 我只好和爷爷奶奶挤一间屋, 我成了第一个不喜欢她的人. 小亮和我弟弟住一处, 他们两个成了朋友, 而我和小月无论如何无法沟通. 她大我3岁, 个头比我高太多, 我有点怕她, 但是她什么都不懂, 让我无法有一点喜欢或者敬佩, 不象别人家里有姐姐是很得意的事情, 对我来说, 这个表姐简直是耻辱, 在学校里她功课很烂, 也没朋友, 她几乎从来没有笑过, 总是阴沉着脸, 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她. 家里别人也讨厌她, 她总是偷东西外加撒谎. 家里的东西, 只要拿的动, 她几乎都偷过, 吃的, 玩的, 用的, 她都偷偷拿走放在她被子里. 而她又不是特别聪明, 谎话总是被揭穿. 小姑有时候管她, 也不过是给她一把掌, 让她到一边去哭, 然后她就和大家解释, 说她们在穷地方生活了那么多年, 没见过世面, 物质方面什么都没有, 所以见什么都想拿, 没出息, 然后她自己也哭, 弄的大家没法再说什么, 只能可怜她们. 但是过几天, 这出戏又从新演过, 多次以后, 大家都没有可怜她们的心理了, 只想躲着他们.
小月考中学的那年, 小姑经人介绍又结婚了. 她只带了小亮走, 把小月留下给奶奶. 当时这是家里的一件大事, 所有的人都反对, 我父母最反对, 他们和小姑为这事几乎是天天吵架的. 我母亲只说她管不了小月, 而父亲则几乎大骂, 说小姑为了自己, 完全不顾孩子, 正在青春期正在发育的女孩子, 没有母亲管, 走偏了路谁负责? 上学读书考大学这么多的人生大事, 做母亲的不管, 让外婆管, (就是指我奶奶). 哪有这种道理. 小姑只有哭这么一招. 她说对方说了, 如果带两个孩子, 就不同意结婚. 我父亲立刻就没声了. 小姑在娘家已经住了快三年了还嫁不出去, 再把这个吓跑, 不知道还要在家里住多久. 小姑还说其实她更怕小月是私生子这事暴露, 那对方肯定不会和她结婚, 而且她的名声就坏了, 以后也结不了婚了. 她说, 我那12年的苦不能白受啊. (指她前边一次婚姻).
就是那一次, 我知道了小月是私生子这个秘密. 当时不是特别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看大人的凝重脸色, 也知道不是小事情. 后来有一次,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反正是小姑终于结婚以后, 小月又一次偷我的东西, 我就拿这件事骂她, 希望她痛苦. 但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也出乎家里所有人的意料, 她根本没什么反应. 我妈为这事几乎没把我打死 – 因为我说那话的时候, 还有其他两个同学在场, 小月的秘密被我轻而易举就捅破了. 可是小月没哭也没闹, 好象这事和她没有关系似的. 我妈问她, “你想哭吗”, 她说, “不. 我早就知道了. 从小我爸就骂我是小野孩子, 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在我们的印象里, 小月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人. 她不关心任何人, 只关心她自己. 她冷淡所有人, 包括她妈妈. 她似乎不懂得廉耻, 也没有任何上进心. 随着她年龄的增长, 她的能量也比以前增加很多, 她的手段也高明了不少, 她除了在家里偷, 还把手伸到外边去, 从外边偷了东西回来. 她在学校撒谎, 说自己是家里的公主, 家里有钱, 什么都买给她, (其实是她自己偷了带到学校去的). 到了家里也撒谎, 说老师同学多么喜欢她, 让她入团, 让她当班干部… … 她好象不明白, 一到开家长会的时候, 所有谎言就都破了. 那几年, 我爸我妈和爷爷都去开过她的家长会, 都怕开她的家长会. 她会气的我爷爷翻心脏病, (我奶奶已经去世了), 气的我妈躲起来哭, 气的我爸想揍她. 她高中毕业之前一段时间居然拼命读书想考大学, 让大家都几乎改变对她的看法, 以为她成熟了, 长进了, 懂事了. 可惜好景不长, 当她落榜的消息一传来, 她就又恢复原样了, 继续偷东西, 撒谎, 惹所有人生气.
在小月终于被警察抓住那一回, 小姑不得不管她了. 她将小月从警察局带回来以后, 两个人关起门来整整一天, 里边说了多少话我们不知道, 流了多少眼泪我们可以猜出来. 这么多年, 就那一次看见小月哭红了眼睛.
后来小月安静了两个月, 小姑托了很多人, 终于给她找了一份工作, 在图书馆里整理书籍. 小姑办完这件事, 再次走开, 不再过问小月的事情. 那两年, 小月出奇的安静, 也可能是因为住单位的集体宿舍, 发生些什么事情我们在家里都不知道的缘故, 总之有几乎两年时间没见她惹什么大麻烦. 当然了, 周末回来, 节假日里, 在我们家里还是老样子, 抢着吃她想吃的东西, 不帮忙做任何家务, 对所有人冷淡, 如果和任何人说话的话, 准是呛岔说, 把人气死. 而临走准保顺手牵羊. 家里丢的最多的, 是钱. 她不象小的时候那样最爱偷吃的了, 现在她要钱, 买她喜欢而买不起的衣服, 鞋子和口红.
说起来, 一直到她死, 我们都不明白她偷东西的心理. 虽然大家都不喜欢她, 但是零花钱她和我们一样有, 吃的东西也从来不少她的, 难道缺少父母的关爱, 真的能够有那么大的差距吗?
后来小月出了大问题. 他们单位负责人有一天突然找上门来, 说小月和一个有妇之夫谈恋爱, 两个人来往密切, 那个男的比她大十几岁, 家里都有孩子了, 但是她拼命和那个男的绑在一起, 不断的出钱, 让那个男的离婚. 小月工资有限, 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组织上找她谈话, 她说是家里支持她恋爱, 是家里给的钱.
这是我们家在小姑再嫁之后最大的一件事了. 奶奶去世以后家里很少全家开会, 但是那次又开会了, 爷爷支撑着病弱的身体, 把全家叫到一起, 包括姑姑和小亮. 爷爷说, “小月, 我本想让你可怜我这把老骨头, 在我死之前别出这么大难题给我, 可是我知道你这没良心的, 根本不管别人的脸面, 也不管别人的死活, 所以说什么也是废话. 今天我当着全家的面告诉你, 你奶奶死前就嘱咐一件事, 就是小月不能走她妈妈的老路. 所以我告诉你, 要么你今天就和他分手; 要么我到派出所办手续断绝关系, 从此你不是我家人了. 我们家人丢不起两代脸. ”
小月不说话, 也不哭. 她妈妈也在, 只是不停地哭. 小亮也已经是大孩子了, 出落的很好, 功课和为人也都是平常人家的好孩子, 一点不象小月, 就是说话有点刻薄. 这时候别人都不敢出声, 但小亮突然冷笑了一声说, “断绝关系吧, 省的她以后还回来偷我们.” 爷爷狠狠的说, “小亮你闭嘴.” 可是小亮还嘴说, “本来就是嘛, 没了钱可偷, 看她拿什么养那个臭男人.”
那是86年, 那一年我考大学, 有足够的理由不参加任何与功课无关的活动. 但是那天我象被钉子钉在椅子上了似的, 一动不动, 等着看结果.
小月就那么走了, 没带家里人的爱, 也不带走家里人的恨, 连她妈妈的眼泪, 她弟弟的怒视, 爷爷的叹息, 都全然没有看见, 连我妈故意摆在门口书架上的钱都没拿, 什么都没带就走了, 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爷爷心脏不好, 那一次气的犯了病, 后来过了三个月就去世了. 为此我父亲永远不原谅小月, 他觉得是小月气死了爷爷.
一年以后, 我们听说小月的那个男人把她甩了, 人家根本没有离婚的打算, 把她玩够了以后就扔了. 小月破天荒的会哭, 会闹, 会上吊了, 真的, 那个我们以为永远没有任何感情的人, 真的动了感情. 她上吊自杀, 被宿舍人救下. 单位再次找到家里来, 爷爷已经去世, 而我父亲坚决不肯收留她, 怕也被她气死. 小姑也不肯接她过去. 在这么推推搡搡之中, 小月疯了. 她一辈子不会笑, 但是疯了以后整天笑嘻嘻的, 逢人就讲她的恋爱故事. 这次, 至少她有了地方住了, 她有严重的自杀倾向, 所以住进了精神病医院.
到我大学毕业那年, 小月才出院. 姑姑又离婚了, 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这回离婚, 她没有弄的一无所有的落破, 而是有她自己的房子. 姑姑在年近50的时候, 突然事业有成, 个人信心也增加很多, 离婚居然很轻松就办完了. 现在她有地方安排小月了, 就把小月接回她自己家里, 白天有褓母管, 晚上由她自己照顾. 小月的病其实没有好, 她经常坐在窗台上发呆, 往楼下看, 吓的我姑姑赶紧换房, 把好好的15层楼的单元换到了一楼. 小月有时候晚上不穿衣服就跑出去, 于是我姑姑又赶紧给家里装大铁门, 一到晚上就锁. 小月玩刀子, 我姑姑就把家里所有刀子都锁起来, 玩绳子, 就把所有绳子锁起来, 玩电线, 就把总闸拉了, 让屋里黑着. 那时候小亮在外地上大学, 只有她们娘俩苦苦的熬着日子. 多少次我们去她们家里探望, 都是看见黑黑的屋子, 重重的铁门, 无声无息地锁着这一对被同样命运捉弄的母女俩.
小月的苦命没有这么容易就此打住. 她的生命力很强, 在这么苦苦熬了两年以后, 她的病症慢慢消失了. 她开始和她妈妈有了沟通, 她们开始说话, 聊天. 两个人除了不谈男人以外, 别的家常琐事都可以交流了. 终于有一天, 小月象一个明白人一样, 清清楚楚的和我们大家说话, 好象过去的那个人根本是一场梦一样, 不再提起了.
她开始工作以后, (没有回图书馆, 人家早给她除名了, 这次是在一个研究所的后勤组做很简单的杂事), 人渐渐和气了, 脸上开始有血色, 我们开始惊讶的发现, 原来不招人讨厌的小月, 是挺漂亮的一个人. 我妈有时教育我的时候就说, 你多幸福, 有你妈这么疼你, 你看看小月就知道没妈疼的孩子多可怜. 每次说到这她就流泪, 说现在小月她妈终于管她了, 虽然晚了快30年, 但是孩子总算等到了母爱.
小月生命中的高潮是她再次恋爱, 并且结婚. 这个人其实是我们全家都反对的一个人. 但是他长的真的很率, 个头有一米八, 不胖不瘦的, 很会说话, 见过两次面, 家里人都觉得他好的不象真的, 好象是故事里走出来的, 觉得有点假. 但是小月爱他, 而且他是北大毕业的. 小月没有上过大学, 对于任何大学毕业生都羡慕, 现在再来个名校的, 她当然一下就崇拜倒掉了. 他们闪电式的结了婚, 这次小月聪明了, 不结婚一切等于零, 所以他们在开始谈恋爱不到半年就结婚了不得- 没和任何人商量, 包括她妈.
我们都为她庆幸, 也为她捏着一把汗. 小亮根本不看好这个姐夫, 总是冷冷的说”等着看吧, 这人一看就是花匠”之类的泄气话. 他们结婚一年多以后小月怀孕了, 大家都欢天喜地. 我姑姑说, 小月一辈子感情没有寄托, 和她同住的那几年, 虽然关系融洽, 但是小月还是感情封闭, 结婚后她把全部感情寄托在丈夫身上, 也是个问题, 万一有个变故, 小月会再次落空, 非的再犯病不可. 有个孩子就好多了, 有寄托. 我们大家都同意她的这个结论, 都盼着孩子快点出生, 给小月的生命增加一个稳定因素.
也许小月真是命该苦啊. 她从怀孕开始, 人就变了, 变得象她小时候, 莫名其妙的又开始偷东西, 连自家的东西也偷, 还说谎, 狡辩, 自私自利对别人不管不顾, 外加神经过敏, 凭空猜疑, 甚至跟踪她丈夫, 检查他的衣服兜, 等等. 两个人开始吵吵闹闹, 整天闹不愉快. 那年我们家里都有电话了, 经常听见她打来电话, 追问她丈夫是否在我们家, 其实他们除了结婚时候来看过我们一次, 从来没有来过, 也不可能来. 我们意识到小月又出问题了, 她可能没有搞清楚我们是谁, 以为是她妈妈家, 所以才打的电话. 果然, 很快就传来不好的消息, 说小月又疯疯颠颠的了. 她的丈夫原来结婚以前并不知道小月曾经犯过那么严重的精神病, 这次才知道, 当然勃然大怒. 后来小月被迫做了人工流产, 因为谁也没有把握她会犯什么毛病, 孩子生下来会怎么样, 而她丈夫则坚决不肯要这个有可能神经有问题的孩子.
小月就这么着, 又一次失去了她爱的男人, 还外加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不用说, 这个打击让小月再次崩溃. 她的离婚和犯病是同时的, 一天间隔都没有. 我姑姑哭的象个泪人, 眼看着精神病院来人, 用强硬的办法将小月带走了.
小月后来在精神病院一直住到她死, 她变成了一个没有烦恼的人, 快乐的生活在一群和她一样没有烦恼的人中间. 可怜的是那精神病院管理极差, 小月在那里居住的前五年里, 居然怀孕打胎三次. 后来我出国了, 家里的事情知道的没有那么及时也没有那么详细了, 只知道后来我姑姑也照顾不了她了, 而退休后的待遇不容她请褓母在家整天看着小月, 所以只间或带她出来过年过节, 完了还送她回去. 今年年初她突然有点清醒似的, 老要找她妈. 我姑反正也退休了, 就经常去看她, 但是小月继续让她妈妈痛心. 她明白的时候就和她妈顶嘴吵架, 糊涂的时候就不理她. 她会把带给她的吃的倒掉, 会把给她买的毛衣用牙撕开, 撤烂. 但是她不再偷东西.
上个星期和家里通电话时得知, 小月在没有人看的情况下, 走上医院顶层楼的一个大阳台, 一纵身就从7楼上跳下去了. 当场死亡. 从此结束了她苦恼的一生. 我姑姑没有太痛苦, 她只是觉得解脱, 为她自己和为小月想, 这个结局, 都应该算是解脱了.
我是凡人, 没有圣贤之心, 只有在事情都过了以后才想起来应该对她好一点. 但是晚了. 我除了小时候不懂事, 拿私生子这件事气过她以外, 没故意伤害过她, 但是也从来没有关心或者爱护过她. 现在她走了, 我心里倒留下一道永远的疤. 假如能够从新开始, 我想, 从我奶奶, 到姑姑, 到我本人, 都会对小月更好一些吧, 让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比别人更多一点爱, 如果可能的话.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小月是我表姐, 她一辈子窝囊, 一辈子没得到爱. 她虽然长相很好, 甚至可以算漂亮, 但是她的身世和经历造成她几乎扭曲的性格, 使她不招人喜欢, 甚至让人讨厌. 直到她死了, 再也不给家里添烦恼了的时候, 我们才真正的可怜起她来.
小月是私生子. 小月的妈妈就是我小姑, 她60年代初在部队, 和部队的一个政委偷偷谈恋爱, 一直到发现怀孕, 政委被批评被调走, 她才知道政委是结了婚的. 但是她把怀孕当成宝, 天真的以为有了这个孩子, 政委会回来找她, 结果是政委的老婆打到部队, 部队当即就让她复员回家了. 回家后不出一个月, 我奶奶就把她嫁到云南一个小地方, 而我们家是在北京的. 奶奶是资本家的女儿, 骨子里有那种女强人的素质, 做事情干净利落果断. 但是她对几个孩子都过于严格. 小姑就是因为受不了那么严格, 自己偷偷去报名参军的. 出了事情之后她除了哭, 什么都不会做, 当然只能听任奶奶的安排. 她的第一次婚姻, 就在这么大一片阴影下开始的.
小月从在娘胎里就不受人待见. 没人想要她. 她妈妈几次想打胎, 但是又心存幻想, 以为她的政委会找来, 会带她们娘俩走, 所以拖到不能再打胎, 才后悔了. 小月从出生的时候开始, 就没有人爱过她. 她没有父亲. 户口上的那个父亲连抱都没有抱过她. 她的妈妈更是嫌弃她的存在, 觉得如果没有她, 她和政委的恋爱事情不会暴露, 他们的故事可以从新改写, 而她的命运绝不会这么惨. 是的, 她的命运真的可以说是惨: 丈夫为了那份陪嫁而娶她, 钱没花完就开始折磨她, 四年以后如果不是发现她怀孕, 可能他们就会离婚了. 新来的孩子, 小亮, 给他们带来了新的希望, 他们又认真过了几年. 但是最后那男的还是甩了他们娘三个, 另娶了一个处女. 他从来不认小月, 甚至连小亮他都不肯认.
小姑带着两个没爹的孩子回到娘家的时候, 我奶奶已经病的没有发威的力气, 她收留了他们. 但是全家上下都不喜欢小月. 小月和她妈妈一起住了我的房间, 我只好和爷爷奶奶挤一间屋, 我成了第一个不喜欢她的人. 小亮和我弟弟住一处, 他们两个成了朋友, 而我和小月无论如何无法沟通. 她大我3岁, 个头比我高太多, 我有点怕她, 但是她什么都不懂, 让我无法有一点喜欢或者敬佩, 不象别人家里有姐姐是很得意的事情, 对我来说, 这个表姐简直是耻辱, 在学校里她功课很烂, 也没朋友, 她几乎从来没有笑过, 总是阴沉着脸, 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她. 家里别人也讨厌她, 她总是偷东西外加撒谎. 家里的东西, 只要拿的动, 她几乎都偷过, 吃的, 玩的, 用的, 她都偷偷拿走放在她被子里. 而她又不是特别聪明, 谎话总是被揭穿. 小姑有时候管她, 也不过是给她一把掌, 让她到一边去哭, 然后她就和大家解释, 说她们在穷地方生活了那么多年, 没见过世面, 物质方面什么都没有, 所以见什么都想拿, 没出息, 然后她自己也哭, 弄的大家没法再说什么, 只能可怜她们. 但是过几天, 这出戏又从新演过, 多次以后, 大家都没有可怜她们的心理了, 只想躲着他们.
小月考中学的那年, 小姑经人介绍又结婚了. 她只带了小亮走, 把小月留下给奶奶. 当时这是家里的一件大事, 所有的人都反对, 我父母最反对, 他们和小姑为这事几乎是天天吵架的. 我母亲只说她管不了小月, 而父亲则几乎大骂, 说小姑为了自己, 完全不顾孩子, 正在青春期正在发育的女孩子, 没有母亲管, 走偏了路谁负责? 上学读书考大学这么多的人生大事, 做母亲的不管, 让外婆管, (就是指我奶奶). 哪有这种道理. 小姑只有哭这么一招. 她说对方说了, 如果带两个孩子, 就不同意结婚. 我父亲立刻就没声了. 小姑在娘家已经住了快三年了还嫁不出去, 再把这个吓跑, 不知道还要在家里住多久. 小姑还说其实她更怕小月是私生子这事暴露, 那对方肯定不会和她结婚, 而且她的名声就坏了, 以后也结不了婚了. 她说, 我那12年的苦不能白受啊. (指她前边一次婚姻).
就是那一次, 我知道了小月是私生子这个秘密. 当时不是特别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看大人的凝重脸色, 也知道不是小事情. 后来有一次,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反正是小姑终于结婚以后, 小月又一次偷我的东西, 我就拿这件事骂她, 希望她痛苦. 但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也出乎家里所有人的意料, 她根本没什么反应. 我妈为这事几乎没把我打死 – 因为我说那话的时候, 还有其他两个同学在场, 小月的秘密被我轻而易举就捅破了. 可是小月没哭也没闹, 好象这事和她没有关系似的. 我妈问她, “你想哭吗”, 她说, “不. 我早就知道了. 从小我爸就骂我是小野孩子, 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在我们的印象里, 小月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人. 她不关心任何人, 只关心她自己. 她冷淡所有人, 包括她妈妈. 她似乎不懂得廉耻, 也没有任何上进心. 随着她年龄的增长, 她的能量也比以前增加很多, 她的手段也高明了不少, 她除了在家里偷, 还把手伸到外边去, 从外边偷了东西回来. 她在学校撒谎, 说自己是家里的公主, 家里有钱, 什么都买给她, (其实是她自己偷了带到学校去的). 到了家里也撒谎, 说老师同学多么喜欢她, 让她入团, 让她当班干部… … 她好象不明白, 一到开家长会的时候, 所有谎言就都破了. 那几年, 我爸我妈和爷爷都去开过她的家长会, 都怕开她的家长会. 她会气的我爷爷翻心脏病, (我奶奶已经去世了), 气的我妈躲起来哭, 气的我爸想揍她. 她高中毕业之前一段时间居然拼命读书想考大学, 让大家都几乎改变对她的看法, 以为她成熟了, 长进了, 懂事了. 可惜好景不长, 当她落榜的消息一传来, 她就又恢复原样了, 继续偷东西, 撒谎, 惹所有人生气.
在小月终于被警察抓住那一回, 小姑不得不管她了. 她将小月从警察局带回来以后, 两个人关起门来整整一天, 里边说了多少话我们不知道, 流了多少眼泪我们可以猜出来. 这么多年, 就那一次看见小月哭红了眼睛.
后来小月安静了两个月, 小姑托了很多人, 终于给她找了一份工作, 在图书馆里整理书籍. 小姑办完这件事, 再次走开, 不再过问小月的事情. 那两年, 小月出奇的安静, 也可能是因为住单位的集体宿舍, 发生些什么事情我们在家里都不知道的缘故, 总之有几乎两年时间没见她惹什么大麻烦. 当然了, 周末回来, 节假日里, 在我们家里还是老样子, 抢着吃她想吃的东西, 不帮忙做任何家务, 对所有人冷淡, 如果和任何人说话的话, 准是呛岔说, 把人气死. 而临走准保顺手牵羊. 家里丢的最多的, 是钱. 她不象小的时候那样最爱偷吃的了, 现在她要钱, 买她喜欢而买不起的衣服, 鞋子和口红.
说起来, 一直到她死, 我们都不明白她偷东西的心理. 虽然大家都不喜欢她, 但是零花钱她和我们一样有, 吃的东西也从来不少她的, 难道缺少父母的关爱, 真的能够有那么大的差距吗?
后来小月出了大问题. 他们单位负责人有一天突然找上门来, 说小月和一个有妇之夫谈恋爱, 两个人来往密切, 那个男的比她大十几岁, 家里都有孩子了, 但是她拼命和那个男的绑在一起, 不断的出钱, 让那个男的离婚. 小月工资有限, 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组织上找她谈话, 她说是家里支持她恋爱, 是家里给的钱.
这是我们家在小姑再嫁之后最大的一件事了. 奶奶去世以后家里很少全家开会, 但是那次又开会了, 爷爷支撑着病弱的身体, 把全家叫到一起, 包括姑姑和小亮. 爷爷说, “小月, 我本想让你可怜我这把老骨头, 在我死之前别出这么大难题给我, 可是我知道你这没良心的, 根本不管别人的脸面, 也不管别人的死活, 所以说什么也是废话. 今天我当着全家的面告诉你, 你奶奶死前就嘱咐一件事, 就是小月不能走她妈妈的老路. 所以我告诉你, 要么你今天就和他分手; 要么我到派出所办手续断绝关系, 从此你不是我家人了. 我们家人丢不起两代脸. ”
小月不说话, 也不哭. 她妈妈也在, 只是不停地哭. 小亮也已经是大孩子了, 出落的很好, 功课和为人也都是平常人家的好孩子, 一点不象小月, 就是说话有点刻薄. 这时候别人都不敢出声, 但小亮突然冷笑了一声说, “断绝关系吧, 省的她以后还回来偷我们.” 爷爷狠狠的说, “小亮你闭嘴.” 可是小亮还嘴说, “本来就是嘛, 没了钱可偷, 看她拿什么养那个臭男人.”
那是86年, 那一年我考大学, 有足够的理由不参加任何与功课无关的活动. 但是那天我象被钉子钉在椅子上了似的, 一动不动, 等着看结果.
小月就那么走了, 没带家里人的爱, 也不带走家里人的恨, 连她妈妈的眼泪, 她弟弟的怒视, 爷爷的叹息, 都全然没有看见, 连我妈故意摆在门口书架上的钱都没拿, 什么都没带就走了, 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爷爷心脏不好, 那一次气的犯了病, 后来过了三个月就去世了. 为此我父亲永远不原谅小月, 他觉得是小月气死了爷爷.
一年以后, 我们听说小月的那个男人把她甩了, 人家根本没有离婚的打算, 把她玩够了以后就扔了. 小月破天荒的会哭, 会闹, 会上吊了, 真的, 那个我们以为永远没有任何感情的人, 真的动了感情. 她上吊自杀, 被宿舍人救下. 单位再次找到家里来, 爷爷已经去世, 而我父亲坚决不肯收留她, 怕也被她气死. 小姑也不肯接她过去. 在这么推推搡搡之中, 小月疯了. 她一辈子不会笑, 但是疯了以后整天笑嘻嘻的, 逢人就讲她的恋爱故事. 这次, 至少她有了地方住了, 她有严重的自杀倾向, 所以住进了精神病医院.
到我大学毕业那年, 小月才出院. 姑姑又离婚了, 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这回离婚, 她没有弄的一无所有的落破, 而是有她自己的房子. 姑姑在年近50的时候, 突然事业有成, 个人信心也增加很多, 离婚居然很轻松就办完了. 现在她有地方安排小月了, 就把小月接回她自己家里, 白天有褓母管, 晚上由她自己照顾. 小月的病其实没有好, 她经常坐在窗台上发呆, 往楼下看, 吓的我姑姑赶紧换房, 把好好的15层楼的单元换到了一楼. 小月有时候晚上不穿衣服就跑出去, 于是我姑姑又赶紧给家里装大铁门, 一到晚上就锁. 小月玩刀子, 我姑姑就把家里所有刀子都锁起来, 玩绳子, 就把所有绳子锁起来, 玩电线, 就把总闸拉了, 让屋里黑着. 那时候小亮在外地上大学, 只有她们娘俩苦苦的熬着日子. 多少次我们去她们家里探望, 都是看见黑黑的屋子, 重重的铁门, 无声无息地锁着这一对被同样命运捉弄的母女俩.
小月的苦命没有这么容易就此打住. 她的生命力很强, 在这么苦苦熬了两年以后, 她的病症慢慢消失了. 她开始和她妈妈有了沟通, 她们开始说话, 聊天. 两个人除了不谈男人以外, 别的家常琐事都可以交流了. 终于有一天, 小月象一个明白人一样, 清清楚楚的和我们大家说话, 好象过去的那个人根本是一场梦一样, 不再提起了.
她开始工作以后, (没有回图书馆, 人家早给她除名了, 这次是在一个研究所的后勤组做很简单的杂事), 人渐渐和气了, 脸上开始有血色, 我们开始惊讶的发现, 原来不招人讨厌的小月, 是挺漂亮的一个人. 我妈有时教育我的时候就说, 你多幸福, 有你妈这么疼你, 你看看小月就知道没妈疼的孩子多可怜. 每次说到这她就流泪, 说现在小月她妈终于管她了, 虽然晚了快30年, 但是孩子总算等到了母爱.
小月生命中的高潮是她再次恋爱, 并且结婚. 这个人其实是我们全家都反对的一个人. 但是他长的真的很率, 个头有一米八, 不胖不瘦的, 很会说话, 见过两次面, 家里人都觉得他好的不象真的, 好象是故事里走出来的, 觉得有点假. 但是小月爱他, 而且他是北大毕业的. 小月没有上过大学, 对于任何大学毕业生都羡慕, 现在再来个名校的, 她当然一下就崇拜倒掉了. 他们闪电式的结了婚, 这次小月聪明了, 不结婚一切等于零, 所以他们在开始谈恋爱不到半年就结婚了不得- 没和任何人商量, 包括她妈.
我们都为她庆幸, 也为她捏着一把汗. 小亮根本不看好这个姐夫, 总是冷冷的说”等着看吧, 这人一看就是花匠”之类的泄气话. 他们结婚一年多以后小月怀孕了, 大家都欢天喜地. 我姑姑说, 小月一辈子感情没有寄托, 和她同住的那几年, 虽然关系融洽, 但是小月还是感情封闭, 结婚后她把全部感情寄托在丈夫身上, 也是个问题, 万一有个变故, 小月会再次落空, 非的再犯病不可. 有个孩子就好多了, 有寄托. 我们大家都同意她的这个结论, 都盼着孩子快点出生, 给小月的生命增加一个稳定因素.
也许小月真是命该苦啊. 她从怀孕开始, 人就变了, 变得象她小时候, 莫名其妙的又开始偷东西, 连自家的东西也偷, 还说谎, 狡辩, 自私自利对别人不管不顾, 外加神经过敏, 凭空猜疑, 甚至跟踪她丈夫, 检查他的衣服兜, 等等. 两个人开始吵吵闹闹, 整天闹不愉快. 那年我们家里都有电话了, 经常听见她打来电话, 追问她丈夫是否在我们家, 其实他们除了结婚时候来看过我们一次, 从来没有来过, 也不可能来. 我们意识到小月又出问题了, 她可能没有搞清楚我们是谁, 以为是她妈妈家, 所以才打的电话. 果然, 很快就传来不好的消息, 说小月又疯疯颠颠的了. 她的丈夫原来结婚以前并不知道小月曾经犯过那么严重的精神病, 这次才知道, 当然勃然大怒. 后来小月被迫做了人工流产, 因为谁也没有把握她会犯什么毛病, 孩子生下来会怎么样, 而她丈夫则坚决不肯要这个有可能神经有问题的孩子.
小月就这么着, 又一次失去了她爱的男人, 还外加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不用说, 这个打击让小月再次崩溃. 她的离婚和犯病是同时的, 一天间隔都没有. 我姑姑哭的象个泪人, 眼看着精神病院来人, 用强硬的办法将小月带走了.
小月后来在精神病院一直住到她死, 她变成了一个没有烦恼的人, 快乐的生活在一群和她一样没有烦恼的人中间. 可怜的是那精神病院管理极差, 小月在那里居住的前五年里, 居然怀孕打胎三次. 后来我出国了, 家里的事情知道的没有那么及时也没有那么详细了, 只知道后来我姑姑也照顾不了她了, 而退休后的待遇不容她请褓母在家整天看着小月, 所以只间或带她出来过年过节, 完了还送她回去. 今年年初她突然有点清醒似的, 老要找她妈. 我姑反正也退休了, 就经常去看她, 但是小月继续让她妈妈痛心. 她明白的时候就和她妈顶嘴吵架, 糊涂的时候就不理她. 她会把带给她的吃的倒掉, 会把给她买的毛衣用牙撕开, 撤烂. 但是她不再偷东西.
上个星期和家里通电话时得知, 小月在没有人看的情况下, 走上医院顶层楼的一个大阳台, 一纵身就从7楼上跳下去了. 当场死亡. 从此结束了她苦恼的一生. 我姑姑没有太痛苦, 她只是觉得解脱, 为她自己和为小月想, 这个结局, 都应该算是解脱了.
我是凡人, 没有圣贤之心, 只有在事情都过了以后才想起来应该对她好一点. 但是晚了. 我除了小时候不懂事, 拿私生子这件事气过她以外, 没故意伤害过她, 但是也从来没有关心或者爱护过她. 现在她走了, 我心里倒留下一道永远的疤. 假如能够从新开始, 我想, 从我奶奶, 到姑姑, 到我本人, 都会对小月更好一些吧, 让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比别人更多一点爱, 如果可能的话.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