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可怜我得不到你的永远 - 评《断背山》March 14th, 2006
Author: 小汉
据说拍完《断背山》, 李安参加制片商的美国市场发行会议. 他在会上书生气地问:”可以只在蓝州发行吗?” 众人大笑. 这敝帚自珍的心态，印证了李安在这部作品里倾注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边缘人情怀。他在多次访问中表示，因为自己在美国的异乡人经历，对主流社会之外的少数群体有深切理解。他历年作品涵盖多种题材与类型， 涉猎极广，但细看这些作品，包括最商业化的《绿巨人》，都深深浅浅触及边缘人主题。相比其他作品，《断背山》的情节最简单，感情也因此更直接，更强烈。
李安对电影题材的选择十分严格，虽然早期也从事过剧本写作，但他从来不是天马行空的“作者导演“。《断背山》原作是善写乡野题材的女作家安妮*普劳克丝所写，发表在1997年一期《纽约客》上，同年就由两位深受原著感动的资深剧作家改编为剧本。因题材敏感，经过多次转手，终于在2004年由焦点公司出资找到李安执导开拍。剧本改编十分忠于原著，而电影拍摄则一板一眼地忠于剧本，原著风味得以完整呈现。
《断背山》虽是短篇小说，时间跨度却有二十年，李安笑说这是“短篇史诗”。故事发生在六十年代初的美国怀俄明畜牧区，两位二十岁不到的年轻牛仔进山牧羊，在与世隔绝的高山里发生一段恋情。两人下山后，各自结婚生子，成立家庭，四年后重逢，再续前缘。此后十六年内虽然天各一方，仍保持长距离关系，直至杰克意外身故。
故事前半部分发生在断背山。情节中的季节变换，在电影中用跳跃镜头或蒙太奇手法表现。月影代表夜晚，雪景指代天气转变…..虽然多是片断，观看效果却不显得破碎。缀起这些吉光片羽的是背景中清澈舒缓的吉他音乐。象人的记忆模式—看似断裂的独立片断，却有一致的主题。断背山夏天的背景吉它成为整部电影的主题音乐，延续到后半部电影。
电影后半部时间跨越二十年，时代变迁，人事变换，巧妙借用有时代特征的场景道具，生活细节与人物外貌的微妙改变来表现。杰克开的车越来越好，腰膀越来越厚，恩尼斯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深。露天电影，酒吧里放的时代曲。六十年代抽烟，八十年代两人在野外抽大麻….不变的是断背山夏天的主题音乐，在后半部两人的邂逅交往中不断间插回放，清澈的音符中增添了些许伤感，成为感怀追忆的象征。
音乐并不止于从正面烘托气氛。断背山放牧季节结束，杰克与恩尼斯下山后若无其事地告别，各分西东。过了好一阵，恩尼斯才感到离别的痛苦，仿佛有人在纠扯他的五脏六腑，欲呕不能，躲到无人处以拳击墙。这是沉默寡言的恩尼斯少有的几场感情宣泄戏。让人心酸不忍。然而我们马上看到下一个镜头，教堂里，衣冠楚楚的恩尼斯站在未婚妻旁，正在宣誓成婚，一脸幸福。巨大的反差使观众愕然，而上一个镜头中的伤感吉他音乐仍在背景延续，不合时宜的音乐给婚礼增添了一层无奈的讽刺意味。
李安是慈悲不忍的。他的辛辣隐藏在温和的电影语言中，隐忍含蓄，也更有力量。这种风格与原著的文字风格十分一致，也与主角恩尼斯的压抑性格相通。“压抑”是李安熟悉的情感，在恩尼斯身上，压抑的情感困圉于心，没有出路，有机会就转为暴力形式发泄，与人斗殴。相比之下，杰克则乐观灵活得多，少了遮掩，多了反抗，却也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希思*莱吉尔把恩尼斯角色的压抑与痛苦演得出神入化，连原著作者安妮都慨叹，“希思*莱吉尔比我还了解恩尼斯的所思所感。”与其说是演员素质好，不如说是气质对。李安善于启发演员，在演艺界是出了名的。他喜欢与年轻演员合作，说“年轻演员容易带出‘真’”。《断背山》之所以如此触动人心，力量正是来自这“真”。
电影的同情没有局限在两位男主角身上。不为社会认同的同性恋悲情固然值得同情，但蒙在鼓里的妻儿又何尝不是无辜的受害者？小说中原本单薄的女性形象，在电影中被注入血肉，在银幕上活过来。这是剧作家的功劳，也是导演的功力。小小角色，例如杰克的母亲，或追求恩尼斯的女侍，虽然只有寥寥几个镜头，却都栩栩如生，充满“生活质地“，镜头稀少并不削减她们作为独立角色的尊严。导演的能力，使她们看起来不是配角，而是其他故事中的主角，与这一个故事擦肩而过。李安在同性恋题材的电影中丰满了众多的女性角色， 注入对女性的关怀，不但未减弱电影的主题，反倒增加了层次，提升了它的普遍性。
“简单的同情是廉价的”。在关怀女性的主题之下，其实又暗藏了另一层思考—对传统家庭结构与价值的质疑。看似中庸的李安，从未停止过这一问题的探索。在《断背山》中，家庭被放在同性恋的眼光下重新审视。恩尼斯被繁琐的婚姻家庭生活困缚，家庭的负担与责任使他消沉窒息。杰克附庸于妻子的家族企业之下，被岳父轻视，在自己家中也无尊严。在传统家庭生活与社会价值的压力下，断背山所代表的单纯男性友情世界成为一个避难所。一边是清澈纯粹的心灵，另一边是沉重繁琐的世俗，这是作为寓意的同性恋与异性恋的区别，也是个人自由与社会规范的永恒矛盾。
恩尼斯与杰克重逢后的激情也许是压抑的个人情欲的释放，但此后维系他们情感的不仅是情欲，还是他们相似的地位与背景，以及对理想农业社会的共同向往。这是比情欲，比性取向更重要的心灵契合。西部牛仔的拓荒神话在他们的时代已经死去，传统的农业与畜牧业早已被产业化，机械化。在家庭责任与社会变迁的双重作用下，恩尼斯与杰克都不情不愿地进入城镇文明。恩尼斯成为筑路工人，一家搬到小镇洗衣房楼上；杰克为岳父的公司推销大型农业机械，都是悲哀的讽刺。杰克梦想着能与恩尼斯一起回到德克萨斯州的老家，经营自己的农场。在牛仔文化衰败没落的大背景下，杰克的梦想显得更加纯真，也更加虚幻。
唯有断背山，用杰克的话说，那“蓝鸟歌唱，威士忌流淌”的天堂，才是恩尼斯与杰克的伊甸园。然而正如它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断背山只能是一个失落的乐园。恩尼斯与杰克重逢后，虽然一有机会就逃离家庭社会，一同进山跋涉野营，但从未回到过断背山（事实上，“断背山”是也原作中唯一虚构的地名）。他们每一次的旅途，都可以看作是追溯过往伊甸时光的朝拜仪式，而仪式只能是模拟，他们再也回不到1963年夏天的最好时光。甚至在杰克死后，他的骨灰也不能如愿被洒到断背山上，而被父亲留在了家族的墓地—心灵还是被沉重的家庭观念羁留在了世俗中。
然而如同他的喜剧，李安的悲剧也不会以终结性的句号收尾。于是我们在片尾看到，恩尼斯的女儿来探访离婚独居的父亲。清丽的她告诉恩尼斯自己要订婚了。恩尼斯在感怀之中，由衷替她高兴，答应推掉工作，参加她的订婚典礼。女儿走后，恩尼斯打开衣柜，泪光中，对杰克的遗物与一张断背山的明信片许下一个简单的契誓。
时间的河流只朝一个方向流淌，冲走历史，带来新鲜。甘也好，苦也罢，生命仍在延续。对逝去的伊甸园承诺，同时也是对未来生活期许。镜头随恩尼斯的眼光投向窗外的绿色原野。到了这里，一直伤感的吉它音符终于激越清扬起来—-李安仍是妥协，但那伤感中却终于有了些许升华的光亮。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Author: 小汉
据说拍完《断背山》, 李安参加制片商的美国市场发行会议. 他在会上书生气地问:”可以只在蓝州发行吗?” 众人大笑. 这敝帚自珍的心态，印证了李安在这部作品里倾注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边缘人情怀。他在多次访问中表示，因为自己在美国的异乡人经历，对主流社会之外的少数群体有深切理解。他历年作品涵盖多种题材与类型， 涉猎极广，但细看这些作品，包括最商业化的《绿巨人》，都深深浅浅触及边缘人主题。相比其他作品，《断背山》的情节最简单，感情也因此更直接，更强烈。
李安对电影题材的选择十分严格，虽然早期也从事过剧本写作，但他从来不是天马行空的“作者导演“。《断背山》原作是善写乡野题材的女作家安妮*普劳克丝所写，发表在1997年一期《纽约客》上，同年就由两位深受原著感动的资深剧作家改编为剧本。因题材敏感，经过多次转手，终于在2004年由焦点公司出资找到李安执导开拍。剧本改编十分忠于原著，而电影拍摄则一板一眼地忠于剧本，原著风味得以完整呈现。
《断背山》虽是短篇小说，时间跨度却有二十年，李安笑说这是“短篇史诗”。故事发生在六十年代初的美国怀俄明畜牧区，两位二十岁不到的年轻牛仔进山牧羊，在与世隔绝的高山里发生一段恋情。两人下山后，各自结婚生子，成立家庭，四年后重逢，再续前缘。此后十六年内虽然天各一方，仍保持长距离关系，直至杰克意外身故。
故事前半部分发生在断背山。情节中的季节变换，在电影中用跳跃镜头或蒙太奇手法表现。月影代表夜晚，雪景指代天气转变…..虽然多是片断，观看效果却不显得破碎。缀起这些吉光片羽的是背景中清澈舒缓的吉他音乐。象人的记忆模式—看似断裂的独立片断，却有一致的主题。断背山夏天的背景吉它成为整部电影的主题音乐，延续到后半部电影。
电影后半部时间跨越二十年，时代变迁，人事变换，巧妙借用有时代特征的场景道具，生活细节与人物外貌的微妙改变来表现。杰克开的车越来越好，腰膀越来越厚，恩尼斯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深。露天电影，酒吧里放的时代曲。六十年代抽烟，八十年代两人在野外抽大麻….不变的是断背山夏天的主题音乐，在后半部两人的邂逅交往中不断间插回放，清澈的音符中增添了些许伤感，成为感怀追忆的象征。
音乐并不止于从正面烘托气氛。断背山放牧季节结束，杰克与恩尼斯下山后若无其事地告别，各分西东。过了好一阵，恩尼斯才感到离别的痛苦，仿佛有人在纠扯他的五脏六腑，欲呕不能，躲到无人处以拳击墙。这是沉默寡言的恩尼斯少有的几场感情宣泄戏。让人心酸不忍。然而我们马上看到下一个镜头，教堂里，衣冠楚楚的恩尼斯站在未婚妻旁，正在宣誓成婚，一脸幸福。巨大的反差使观众愕然，而上一个镜头中的伤感吉他音乐仍在背景延续，不合时宜的音乐给婚礼增添了一层无奈的讽刺意味。
李安是慈悲不忍的。他的辛辣隐藏在温和的电影语言中，隐忍含蓄，也更有力量。这种风格与原著的文字风格十分一致，也与主角恩尼斯的压抑性格相通。“压抑”是李安熟悉的情感，在恩尼斯身上，压抑的情感困圉于心，没有出路，有机会就转为暴力形式发泄，与人斗殴。相比之下，杰克则乐观灵活得多，少了遮掩，多了反抗，却也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希思*莱吉尔把恩尼斯角色的压抑与痛苦演得出神入化，连原著作者安妮都慨叹，“希思*莱吉尔比我还了解恩尼斯的所思所感。”与其说是演员素质好，不如说是气质对。李安善于启发演员，在演艺界是出了名的。他喜欢与年轻演员合作，说“年轻演员容易带出‘真’”。《断背山》之所以如此触动人心，力量正是来自这“真”。
电影的同情没有局限在两位男主角身上。不为社会认同的同性恋悲情固然值得同情，但蒙在鼓里的妻儿又何尝不是无辜的受害者？小说中原本单薄的女性形象，在电影中被注入血肉，在银幕上活过来。这是剧作家的功劳，也是导演的功力。小小角色，例如杰克的母亲，或追求恩尼斯的女侍，虽然只有寥寥几个镜头，却都栩栩如生，充满“生活质地“，镜头稀少并不削减她们作为独立角色的尊严。导演的能力，使她们看起来不是配角，而是其他故事中的主角，与这一个故事擦肩而过。李安在同性恋题材的电影中丰满了众多的女性角色， 注入对女性的关怀，不但未减弱电影的主题，反倒增加了层次，提升了它的普遍性。
“简单的同情是廉价的”。在关怀女性的主题之下，其实又暗藏了另一层思考—对传统家庭结构与价值的质疑。看似中庸的李安，从未停止过这一问题的探索。在《断背山》中，家庭被放在同性恋的眼光下重新审视。恩尼斯被繁琐的婚姻家庭生活困缚，家庭的负担与责任使他消沉窒息。杰克附庸于妻子的家族企业之下，被岳父轻视，在自己家中也无尊严。在传统家庭生活与社会价值的压力下，断背山所代表的单纯男性友情世界成为一个避难所。一边是清澈纯粹的心灵，另一边是沉重繁琐的世俗，这是作为寓意的同性恋与异性恋的区别，也是个人自由与社会规范的永恒矛盾。
恩尼斯与杰克重逢后的激情也许是压抑的个人情欲的释放，但此后维系他们情感的不仅是情欲，还是他们相似的地位与背景，以及对理想农业社会的共同向往。这是比情欲，比性取向更重要的心灵契合。西部牛仔的拓荒神话在他们的时代已经死去，传统的农业与畜牧业早已被产业化，机械化。在家庭责任与社会变迁的双重作用下，恩尼斯与杰克都不情不愿地进入城镇文明。恩尼斯成为筑路工人，一家搬到小镇洗衣房楼上；杰克为岳父的公司推销大型农业机械，都是悲哀的讽刺。杰克梦想着能与恩尼斯一起回到德克萨斯州的老家，经营自己的农场。在牛仔文化衰败没落的大背景下，杰克的梦想显得更加纯真，也更加虚幻。
唯有断背山，用杰克的话说，那“蓝鸟歌唱，威士忌流淌”的天堂，才是恩尼斯与杰克的伊甸园。然而正如它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断背山只能是一个失落的乐园。恩尼斯与杰克重逢后，虽然一有机会就逃离家庭社会，一同进山跋涉野营，但从未回到过断背山（事实上，“断背山”是也原作中唯一虚构的地名）。他们每一次的旅途，都可以看作是追溯过往伊甸时光的朝拜仪式，而仪式只能是模拟，他们再也回不到1963年夏天的最好时光。甚至在杰克死后，他的骨灰也不能如愿被洒到断背山上，而被父亲留在了家族的墓地—心灵还是被沉重的家庭观念羁留在了世俗中。
然而如同他的喜剧，李安的悲剧也不会以终结性的句号收尾。于是我们在片尾看到，恩尼斯的女儿来探访离婚独居的父亲。清丽的她告诉恩尼斯自己要订婚了。恩尼斯在感怀之中，由衷替她高兴，答应推掉工作，参加她的订婚典礼。女儿走后，恩尼斯打开衣柜，泪光中，对杰克的遗物与一张断背山的明信片许下一个简单的契誓。
时间的河流只朝一个方向流淌，冲走历史，带来新鲜。甘也好，苦也罢，生命仍在延续。对逝去的伊甸园承诺，同时也是对未来生活期许。镜头随恩尼斯的眼光投向窗外的绿色原野。到了这里，一直伤感的吉它音符终于激越清扬起来—-李安仍是妥协，但那伤感中却终于有了些许升华的光亮。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