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母亲节,我没有写我的母亲；父亲节，我没有讲我的父亲．至亲的人，竟无从落笔．．．
母亲节，给母亲寄了笔金，打了个电话，虽然我的母亲压根不会想起，也不在意这个节日．
我的母亲．这是小学五年级初学习作的命题，可是至今我仍觉得难以落笔．
我不想写她的相貌，因为她长得不好看．母亲是个医生，一向不苟言笑，小学的同学，对她不敢妄加臧否．但是到了中学以后，她每次到学校找我，同学们都说，看你的样子，一点也想象不出你妈是那个样子，云云．．．那咽下的半句，我闭着眼睛也能够触摸到．
小时侯，我的眉眼口鼻，没有一丝母亲的痕迹，有大人夸我长得好，总是不忘加上一句：“一点也不像你妈．”当时浑然不觉，如今细想一番，分明觉得受了侮辱．
我也不能写她的性情．她的职业使她一丝不苟，很少打骂我们．我们姐妹四个惟有我挨过她一顿打，起因是在送站时我将大姨妈给她的１００元钱给了大姐，因为大姐偷偷摸摸地搭上了去大姨妈家的火车．（母亲当时没有兜儿，让我先揣着）现在想想，的确该打！那个年代，１００元意味着太多，太多－－－－
不打人，不骂人，这似乎是好性情．我倒宁愿她像我最好朋友的母亲，噼哩啪啦地打一顿，粗声大气地骂一通，然后再一把搂到怀里，摩挲着，亲吻着．自从我呀呀学语到懂事，似乎外婆是我唯一可以投靠的怀抱．生病的时候，母亲会用嘴唇试试我额头的温度，疑似亲吻．生病属异常现象，因此，这样的亲吻也不是很多．不知为什么，她令人难以亲近．也许是当局者迷．上次我回国，我们照了很多照片，Sean发现每张照片里的母亲都是绷紧的面孔，没有一丝笑意，就像站在手术台上．再回忆她平时的表情，的确，她很少笑，无论大笑还是微笑．她最高兴的时候，就不绷着脸了，也很难称得上是笑，这就是谜底吧．
现在我们之间倒是有一些身体接触．过马路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臂，带着她走．我不知道，小的时候，她有没有这样带我走过路．母亲的身体是很结实的，她手臂上的皮肤略略有些松弛，但不显得老态．在我最逆反的时候，假如我碰到她的手，我会不自在一阵子．现在，才像一对母女．我们俩天天通电话，而我总是用母语，她总是用国语， 我们为了照顾对方，而使用对方的语言，虽然我的母语没有语境，而她的国语又夹杂着口音，可我分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惦念．
母亲现在最不喜欢我们说小妹的性格像父亲，因为她很疼爱小妹，不愿意小妹像外表儒雅，内心倔强的父亲．我有点怀疑从小我不讨母亲喜欢，就是因为我长相酷似父亲的缘故，而且，父亲最疼爱的是我，走到哪里都要带上我．她恐怕更是不喜．我八九岁的时候，她曾经和邻居说过，等她老了不指望我．她很早就给她养老的榻划了一个圈，那个圈里，没有我这个女儿．
那时候，《血疑》正在热播，我怀疑自己不是母亲的女儿．父亲的同学到家里来，哄我说我是父母从桥底下捡来的，我竟当真了，偷偷哭了一阵子，还写了日记，想去找我的亲生父母．委实迷茫了一段日子．父亲的一个表兄没有子嗣，他半开玩笑说他没有女儿，想把我要走，我拎起他刚给我买的蓝书包就要动身．母亲很伤心，认为我没有良心，不恋家．她不知道我以为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记住母亲的气话，实在不应该．可是，我的父亲母亲，历经三十多年，如今俩人都是六十岁的老人了，还是水是水，火是火，水火不相容．直到前年母亲生病，终于发生了化学反应，水火交融！
尽管母亲有很多快乐的理由，可是她似乎并不快乐．我们都知道，因为我们姐妹四人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为此，我一直内疚不已．每次回家，邻居的大娘们都羡慕地说：“你妈是个福老太太．”她有儿女福。我们姐妹几个没很让她操心就长大了．我们都很孝顺，不仅孝敬，还很顺从．在我们家里，孩子从来不和父母顶嘴，“顺者为孝”，我们姐妹都恪守不移．我们都能够自给自足，她和父亲每月的退休金，以及我们每个月给他们的零用钱，他们连十分之一都花不完．不是钱太多，也不是他们太抠门，实在是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人生似乎没有什么不完满的事情，可是母亲还是笑得少？
美人的容色逐日衰减。而我的母亲在年纪大的时候反而显得比年轻的时候好看一些，衣着也光鲜一些．她穿上年轻的时候从来不穿的裙子，还戴上了珍珠项链．我们一起去西市场和我高中时的好朋友约会，好朋友一见面就惊呼：“阿姨变漂亮了．”这是打死我们也不敢对母亲说的轻慢之语．母亲居然笑了，还说了一句打死我也想不到她会说的话：“你也越长越漂亮了．”这番对答，太女人太动听了．路人皆回眸寻视，我在一旁倒忸怩不安．她年轻的时候一色的黑蓝灰，现在倒喜欢大花图案的衣服．她的衣服一向是大姐姐负责置办．大姐姐认为母亲有些胖，皮肤白皙，适合小碎花的衣服．俩人僵持了几个回合，母亲还是不肯屈服．其实，母亲现在打扮不过是为自己的心情，到底好看不好看，我觉得倒在其次．
我那年７月份大学毕业，９月份领到第一笔工资，从此，没有花过母亲一分钱．在我必须靠母亲供给衣食和学费的那十几年里，母亲只提供生活必需品，没有零食、玩具和保暖蔽体之外的衣衫．我常常想，自己对一切奢侈品的排斥也许就是少时的惯性．譬如手机，能拨打接听电话，是必需品；有高端的拍照功能和流行款式，就是奢侈品，我就未必要拥有．沙发，是用来坐的物体，汽车，是代步工具，家，是洗衣做饭看书睡觉的地方，只要能满足这些需求，就欣欣然了．既然小的时候都没有抱怨过母亲，如今细忖，倒是应该感谢了．享受奢侈品，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的过程，类似于做手术．母亲是医生，负责治病救人，药到病除，因此我们也都很简单．
我和母亲逛街，我一路张罗着给三个外甥女买一些新巧衣物和玩意儿．母亲叹口气说：“我不会给她们买东西，我连给你们几个也没买过东西．”原来，不是不想，不是不愿，只是不会，只是不具备用物质来表达感情的能力．别说胸中没有块垒，纵有，也该顿消．
母亲做菜，只用盐、酱油、醋和色拉油．以前还有味精，因为小妹不喜欢，后来就不用了。姐姐和姐夫每次去家里下厨，都觉得难以施展浑身的本事，没有辣椒、花椒、大料、料酒、鸡精、淀粉，等等等等．除此之外，她还有很多落后的生活方式．我们现在渐渐敢说她，她也听，却从来不改．我总觉得，她对一切都没有心思，她全部的注意力其实都在父亲身上．父亲在眼前时，是她眼里的砂子，越清晰的存在感越让她觉得不舒服；父亲不在跟前时，是她心头的刺，非要拔出来在眼前看清楚了才放心．是爱吧，我想．
…… ……
别人的母亲的故事，常常让我想落泪，面对我的母亲，我不敢落泪，我一落泪，她的天空怕是要下雨．
无荫无蔽．
前夜，被月光“晒”醒，欠身一望，好一轮满月，美满得让人愣神．
这个时候，母亲必定已经睡了，有着父亲的陪伴．母亲说，她从来不记得自己夜里做过的梦．
我记得，但是她很少到我的梦中来．
这就是我的母亲．尽管她长得不好看，不够温柔，厨艺也不高，我还是爱她．因为她是母亲，是我的母亲。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母亲节，给母亲寄了笔金，打了个电话，虽然我的母亲压根不会想起，也不在意这个节日．
我的母亲．这是小学五年级初学习作的命题，可是至今我仍觉得难以落笔．
我不想写她的相貌，因为她长得不好看．母亲是个医生，一向不苟言笑，小学的同学，对她不敢妄加臧否．但是到了中学以后，她每次到学校找我，同学们都说，看你的样子，一点也想象不出你妈是那个样子，云云．．．那咽下的半句，我闭着眼睛也能够触摸到．
小时侯，我的眉眼口鼻，没有一丝母亲的痕迹，有大人夸我长得好，总是不忘加上一句：“一点也不像你妈．”当时浑然不觉，如今细想一番，分明觉得受了侮辱．
我也不能写她的性情．她的职业使她一丝不苟，很少打骂我们．我们姐妹四个惟有我挨过她一顿打，起因是在送站时我将大姨妈给她的１００元钱给了大姐，因为大姐偷偷摸摸地搭上了去大姨妈家的火车．（母亲当时没有兜儿，让我先揣着）现在想想，的确该打！那个年代，１００元意味着太多，太多－－－－
不打人，不骂人，这似乎是好性情．我倒宁愿她像我最好朋友的母亲，噼哩啪啦地打一顿，粗声大气地骂一通，然后再一把搂到怀里，摩挲着，亲吻着．自从我呀呀学语到懂事，似乎外婆是我唯一可以投靠的怀抱．生病的时候，母亲会用嘴唇试试我额头的温度，疑似亲吻．生病属异常现象，因此，这样的亲吻也不是很多．不知为什么，她令人难以亲近．也许是当局者迷．上次我回国，我们照了很多照片，Sean发现每张照片里的母亲都是绷紧的面孔，没有一丝笑意，就像站在手术台上．再回忆她平时的表情，的确，她很少笑，无论大笑还是微笑．她最高兴的时候，就不绷着脸了，也很难称得上是笑，这就是谜底吧．
现在我们之间倒是有一些身体接触．过马路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臂，带着她走．我不知道，小的时候，她有没有这样带我走过路．母亲的身体是很结实的，她手臂上的皮肤略略有些松弛，但不显得老态．在我最逆反的时候，假如我碰到她的手，我会不自在一阵子．现在，才像一对母女．我们俩天天通电话，而我总是用母语，她总是用国语， 我们为了照顾对方，而使用对方的语言，虽然我的母语没有语境，而她的国语又夹杂着口音，可我分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惦念．
母亲现在最不喜欢我们说小妹的性格像父亲，因为她很疼爱小妹，不愿意小妹像外表儒雅，内心倔强的父亲．我有点怀疑从小我不讨母亲喜欢，就是因为我长相酷似父亲的缘故，而且，父亲最疼爱的是我，走到哪里都要带上我．她恐怕更是不喜．我八九岁的时候，她曾经和邻居说过，等她老了不指望我．她很早就给她养老的榻划了一个圈，那个圈里，没有我这个女儿．
那时候，《血疑》正在热播，我怀疑自己不是母亲的女儿．父亲的同学到家里来，哄我说我是父母从桥底下捡来的，我竟当真了，偷偷哭了一阵子，还写了日记，想去找我的亲生父母．委实迷茫了一段日子．父亲的一个表兄没有子嗣，他半开玩笑说他没有女儿，想把我要走，我拎起他刚给我买的蓝书包就要动身．母亲很伤心，认为我没有良心，不恋家．她不知道我以为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记住母亲的气话，实在不应该．可是，我的父亲母亲，历经三十多年，如今俩人都是六十岁的老人了，还是水是水，火是火，水火不相容．直到前年母亲生病，终于发生了化学反应，水火交融！
尽管母亲有很多快乐的理由，可是她似乎并不快乐．我们都知道，因为我们姐妹四人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为此，我一直内疚不已．每次回家，邻居的大娘们都羡慕地说：“你妈是个福老太太．”她有儿女福。我们姐妹几个没很让她操心就长大了．我们都很孝顺，不仅孝敬，还很顺从．在我们家里，孩子从来不和父母顶嘴，“顺者为孝”，我们姐妹都恪守不移．我们都能够自给自足，她和父亲每月的退休金，以及我们每个月给他们的零用钱，他们连十分之一都花不完．不是钱太多，也不是他们太抠门，实在是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人生似乎没有什么不完满的事情，可是母亲还是笑得少？
美人的容色逐日衰减。而我的母亲在年纪大的时候反而显得比年轻的时候好看一些，衣着也光鲜一些．她穿上年轻的时候从来不穿的裙子，还戴上了珍珠项链．我们一起去西市场和我高中时的好朋友约会，好朋友一见面就惊呼：“阿姨变漂亮了．”这是打死我们也不敢对母亲说的轻慢之语．母亲居然笑了，还说了一句打死我也想不到她会说的话：“你也越长越漂亮了．”这番对答，太女人太动听了．路人皆回眸寻视，我在一旁倒忸怩不安．她年轻的时候一色的黑蓝灰，现在倒喜欢大花图案的衣服．她的衣服一向是大姐姐负责置办．大姐姐认为母亲有些胖，皮肤白皙，适合小碎花的衣服．俩人僵持了几个回合，母亲还是不肯屈服．其实，母亲现在打扮不过是为自己的心情，到底好看不好看，我觉得倒在其次．
我那年７月份大学毕业，９月份领到第一笔工资，从此，没有花过母亲一分钱．在我必须靠母亲供给衣食和学费的那十几年里，母亲只提供生活必需品，没有零食、玩具和保暖蔽体之外的衣衫．我常常想，自己对一切奢侈品的排斥也许就是少时的惯性．譬如手机，能拨打接听电话，是必需品；有高端的拍照功能和流行款式，就是奢侈品，我就未必要拥有．沙发，是用来坐的物体，汽车，是代步工具，家，是洗衣做饭看书睡觉的地方，只要能满足这些需求，就欣欣然了．既然小的时候都没有抱怨过母亲，如今细忖，倒是应该感谢了．享受奢侈品，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的过程，类似于做手术．母亲是医生，负责治病救人，药到病除，因此我们也都很简单．
我和母亲逛街，我一路张罗着给三个外甥女买一些新巧衣物和玩意儿．母亲叹口气说：“我不会给她们买东西，我连给你们几个也没买过东西．”原来，不是不想，不是不愿，只是不会，只是不具备用物质来表达感情的能力．别说胸中没有块垒，纵有，也该顿消．
母亲做菜，只用盐、酱油、醋和色拉油．以前还有味精，因为小妹不喜欢，后来就不用了。姐姐和姐夫每次去家里下厨，都觉得难以施展浑身的本事，没有辣椒、花椒、大料、料酒、鸡精、淀粉，等等等等．除此之外，她还有很多落后的生活方式．我们现在渐渐敢说她，她也听，却从来不改．我总觉得，她对一切都没有心思，她全部的注意力其实都在父亲身上．父亲在眼前时，是她眼里的砂子，越清晰的存在感越让她觉得不舒服；父亲不在跟前时，是她心头的刺，非要拔出来在眼前看清楚了才放心．是爱吧，我想．
…… ……
别人的母亲的故事，常常让我想落泪，面对我的母亲，我不敢落泪，我一落泪，她的天空怕是要下雨．
无荫无蔽．
前夜，被月光“晒”醒，欠身一望，好一轮满月，美满得让人愣神．
这个时候，母亲必定已经睡了，有着父亲的陪伴．母亲说，她从来不记得自己夜里做过的梦．
我记得，但是她很少到我的梦中来．
这就是我的母亲．尽管她长得不好看，不够温柔，厨艺也不高，我还是爱她．因为她是母亲，是我的母亲。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