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受公司委派，我带着五个中方人员，前往联邦德国巴伐里亚州的一家农场，执行经济技术合作项目。

该农场坐落在距离巴伐利亚州府慕尼黑市南部50公里处一个叫做“法芬赫芬（Paffenhofen）”的小镇子上，这里是典型的德国农村。所以，我们名义上算是“出国工作”，实际上却是下了乡。

不过，巴伐利亚农村的自然风光太漂亮了，漂亮的简直不能用只用一个美字来形容。来到加拿大我们已经对这里的自然风光赞不绝口，但如果有一天你走到德国巴州的乡下去，一定会发现另一番天地。看过《茜茜公主》的也一定会对电影中优美的景色印象深刻，那里表现的就是巴州南部的绮丽风光。

农场主是一个名为“海尔姆特（Helmut）”的年轻德国农民。他本来是继承父业种啤酒花的，这种农场在德国铺天盖地。金黄色的啤酒花开满在连绵起伏的坡地上，组成了那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可是，有一天海尔姆特突发奇想，将种啤酒花的高架全部拔掉，土地推平，盖起了几座大型保温棚，改种起蘑菇来。

德国巴州潮湿多雨，夏无酷热，冬无严寒，其自然环境很适合蘑菇生长。可是种蘑菇需要一定的农业技术和知识做指导，海尔姆特仅有初中文化水平，驾驭不了复杂的技术局面，蘑菇场开工没有多久就面临破产的危险。种种原因促成了他同中国人的合作，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同几个人带着中方的设备与技术来到了这里。

合作的开端还是很愉快的。在中方技术人员的全面参与和指导下，蘑菇场的生产出现了上升的势头，海尔姆特及其夫人对中方人员的态度也从怀疑转变成为信任和敬佩。在蘑菇场打工的几位波兰人对中国人的态度也十分友好和合作。

海尔姆特是一位憨厚朴实的农民，个子瘦瘦高高的，一天到晚象匹骡子似地只知道埋头干活。他的夫人赛尔维亚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美女，可惜文化水平很低，只能协助海尔姆特管理一下蘑菇棚和操持些家务。他们有一双可爱的孩子。大的是男孩，已经八岁上小学了，比他爹机灵。小的是女儿，那年六岁，叫玛丽亚，长的象她妈妈一样漂亮。农场里有两只看门的大黑狗，不久就与我做了朋友。它们每天早晨出来放风时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我的工作间向我“问安”。

蘑菇场的工作是繁重和紧张的，但生活却很有条理。我们住在农场内海尔姆特专为员工修建的宽敞明亮的宿舍内。若论标准，肯定比一般旅馆的条件强，厨房浴室设施齐全。海尔姆特家的那座漂亮的两层小楼位于农场边上，楼后是一座小花院，夏日里种满了草莓。从我的房间窗户望出去，碧蓝的天幕下远远近近的德国农场错落有致，红顶白墙的农舍，高高的料仓，连绵起伏的坡地和黑色森林，简直是一幅精美的风景油画。周末休息时我喜欢搬一把长梯攀上房顶，坐在阳光下，欣赏周围无限的风光。除了微微的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周围安静的好象是一块透明的水晶，自己的整个身心似乎也溶化在这天地之间了。

我注意到有一位德国老人，经常一个人拄着一条拐棍，沿着公路从村子那边走过来。他来到蘑菇场边上并不进来，而是远远地观看，从这一端走到那一端，然后慢满地走回村子去。他几乎每天都来，如果哪几天看不到他我都会感到奇怪。几次望着他那微微的驼背和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一种无可名状的疑问。

有个周末我闲来无事到农场外散步，刚走到村口就遇到了那位神秘的老人。他竟主动跟我打招呼，并恳切地邀请我到他家做客。我跟着他来到了村子中间的一幢房子。这是一座二层小楼，白墙红瓦，山墙上开有窗户，典型的德国住房结构。房子前一个不大的小院，有几棵苹果树硕果累累，地下也落满了，看来主人不怎么打理这里。院子的一侧是一个破旧的大谷仓，歪歪斜斜的传送带使人联想到这里也曾是一座农场。

老人的太太也在家，忙不迭地给我端来一大扎啤酒，这是巴州人家的一般待客之道。很和善的两位老人，跟我亲切地啦家常，问长问短。在与他们的交谈中我大吃一惊，原来他们竟是海尔姆特的父母，这里曾是海尔姆特长大的家！

为什么老海尔姆特整天围着蘑菇场转圈却不从不进入其内呢？

老人谈到这里叹了一口气，眼圈都红了。原来都是因为海尔姆特的夫人-赛尔维亚。她不喜欢海尔姆特的父母，结婚后不仅拒绝同老人的来往，还不允许他们前往农场看望小孙子和孙女。八年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老人牵挂着农场，更牵挂着着儿子，孙子和孙女。他们近在咫尺却不能前来，赛尔维亚知道了会大发雷霆的。孙子和孙女长这么大了还不认得他们的爷爷奶奶，说起来真是有点残酷！海尔姆特还有一个姐姐，早已远嫁他乡。他继承了父母的农场，却不能同老人同住。据说海尔姆特有时也回家看看，更多的时候则是老人悄悄地走来，远远地看看，再默默地回去。我想，从村子到农场的路上，留下的不仅是老人无数的脚印，更是无奈、叹息和伤心。

临别时老人塞给我一大包苹果，还推来一辆自行车。说是老太太的，好多年腿脚不利索不敢骑了，送给我代步。我怎么好要人家东西呢，说先借用，临走时一定归还。后来，这辆自行车成了中方人员的公用交通工具，大家轮流骑着走遍了周围的村村落落，观看了无数好风景。当然，我也成了海尔姆特家常客，时常将农场情况带给他老人家。

很遗憾的是跟海尔姆特的合作没有执行满一年就因为资金问题进行不下去了，不善于经营的海尔姆特从不接受中方的任何建议。双方的合作决裂了，中方人员分批撤离，作为中方代表的我是最后一位离开的。当我倒退着走出蘑菇场时，眼里充满了泪水。不仅是因为作为合作的一方我们损失了几十万元人民币，更是因为我太喜欢这里了！

回到国内后，还是不断通过在德国的朋友打听Paffenhofen 蘑菇场的事。那年中方人员撤走后不久蘑菇场便被银行拍卖了，包括海尔姆特私人住房在内的所有地上建筑物和设备及车辆都成了另一家农业公司的财产。海尔姆特更惨，夫人赛尔维亚跟他离婚，带着两个孩子远走高飞。海尔姆特孤苦令丁，继续留在那座农场打工。

Paffenhofen 的蘑菇场，让我梦萦神牵的地方。

01/2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