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沙特吾斜倚在13楼的窗前，在斜阳下吐着烟圈沉思着，两眼毫无目的地俯瞰着车水马龙的大街。
罗湖公安分局大楼是座蓝色玻璃钢装饰的15层建筑，庄严肃穆地座落在深圳市罗湖区委大楼后面的十字路口。沙特吾在法国巴黎警校留学三年后刚刚回来，警察分局王局长对他很是器重，单独给他分配了这间视觉效果极好的南向的办公室，告诉他先熟悉熟悉再分配具体工作。所以上班一个星期多来，沙特吾除了把1％的时间用在隔壁的豪华厕所外，剩下99％的时间都耗在了这阳光明媚的窗前，准确地说，是下面熙熙攘攘的大街。

她曾经在这个城市呆了多半年，也许每天都走过这条大街，她现在到底在哪里呢？又是什么原因让她消失了呢？

（二）
她，名字叫小乐。
15年前，当沙特吾还是个豆芽菜式的初二学生时，暑假坐火车从广州回河南老家。那时他爸是广州市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和列车长打了声招呼，沙特吾就住进了卧铺车厢。当他四脚仰叉地躺在铺上的时候，门一开，进来了一名个子窈窕的小姑娘，她留着清纯的刘海，一身运动服也掩盖不了那发育极好的身材。沙特吾一看那女孩看他，脸就腾地红了起来，可是那女孩很大方，大方地直盯着他走了过来。沙特吾一阵紧张，心跳像铜鼓一样咚咚地响。
“你...要...什么事情？”这声音听起来像从天边的地平线上响起，不像是他自己的似的。
“6号，这是6号铺位，你是不是铺位搞错了？”那女孩用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询问。
“这...这是9号铺位。”
女孩过来把床上的铁牌号码扶正，原来铁牌上方的钉子掉了，牌子就颠倒了过来。
女孩咯咯地笑，沙特吾的脸红得如猪肝一般，在女孩的笑声中提起背包灰溜溜地去隔壁找寻自己的铺位。

女孩收拾好自己的铺位，出去倒了杯开水，当她再回来的时候，抬头一看沙特吾坐在自己的对面床上，马上笑起来：“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说完转身就走。
这回轮到沙特吾笑了，嘿嘿地笑，女孩转过身扫了一眼，沙特吾马上止住了笑，脸又红了起来，呐呐地说：“隔壁的叔叔要和8号的阿姨一个房间，让我和阿姨换了个位置。”
姑娘这回可是乐坏了，笑得弯下了腰，沙特吾终于也放开了些，跟着笑，以至于其他几位旅客抱怨起来。于是两人就开始用笔交谈，沙特吾才知道女孩名叫小乐，也是初二的学生。
他们谈了很久很久，当女孩在长沙下车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恋恋不舍。

后来，女孩给沙特吾来了一封信，沙特吾也回了一封。当年寒假沙特吾按照地址去长沙找她的时候，她却已经搬家走了。

（三）

从那以后，每当沙特吾坐上火车的时候，心里都会产生一种期待，他会从车头走到车尾，扫遍车上的每一个乘客。若是厕所有人占用，他就会呆在门口一直等那人出来，从而不漏掉任何一人。这个行动慢慢地成了习惯，成了自然，随着岁月的变迁，也成了他心中的图腾。

终于，网络开始普及了，沙特吾开始在全国各地的网站流浪，在通讯录中查询。多少年来，“小乐”两字在双绞线上，在网线上，在路由器上，在空中的电波中不断传播，可是如同鲁滨逊在大海上的呼喊，没有回声，没有希望。

事情的转机还是在沙特吾到了巴黎以后。局里送他到巴黎警校进修电子刑侦技术，学的就是通过蛛丝马迹透过各种防火墙去搜寻既定目标。这天刑侦演习，沙特吾就把“小乐”设成自己的目标开始了艰苦的查找。一个星期后，沙特吾锁定了102个“小乐”，他给每个人写了一封信，把那年暑假的故事叙述了一遍。三天后，小乐回信了。信中说她现在是北京协和医院传染病科的一名医生，若有可能的话，不知能否见一面。

沙特吾当时激动到什么程度自己已经记不得了，当他在学校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时，导师和同学都劝他以后不能彻夜地工作，因为他干劲太足竟然在深夜里中暑了，而主治医生为此写了一篇【深夜中暑现象之研究】的论文发表在巴黎医学年会上。

（四）
十五年了。
沙特吾斜倚在窗前，大脑里在念叨，嘴里往外吐着烟圈，继续在过去的岁月中恋恋不舍地玩味。
两年前他找到小乐后，郑重地给她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毕业后分配在深圳罗湖区公安分局，然后被局里派来法国留学。他还特意选了一个精美的印着凯旋门的信封，把自己初二的照片和当时的照片一同封在信内，希望小乐也把她的近照寄来。可是小乐说自己长的不好看，就是不寄。沙特吾才不相信呢，他知道她肯定长得很漂亮，只是想给他个惊喜。在他的一再坚持下，她终于给他寄来了一张池边扶弄荷花的照片，却是一张侧身照，犹抱琵琶半遮面，这似隐似现的姿态更给他增添了无尽的遐想。沙特吾是干吗的？是警察！他认真地研究了一番，从池水里的倒影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张美丽的脸蛋。看着看着，幸福得他又差点中暑过去。因为差这一点，那名校医很遗憾地没有写出一篇【冬季中暑现象之研究】。

随后两人你来我往地一封封EMAIL飞递。他们互相诉说自己的成长过程，分享学习工作中的乐趣。一年后小乐来信兴奋地告诉他，说她争取到了深圳市中心医院的一个位置，马上就可以过去工作，憧憬着一年后他回到深圳就可以天天厮守在一起了。沙特吾感觉到了小乐对自己的一片真情，他幸福，幸福得要中暑。

小乐去了深圳后他们之间的EMAIL更加密集地飞来飞去。
突然间，SARS爆发了！
一开始沙特吾没有把它当回事，因为中国卫生部部长在记者招待会上自信满满轻描淡写。可是小乐来信说情况很严重，因为医院里非常紧张，信也就稀落了。沙特吾每天看着电视上的采访，总是一厢情愿地盼着卫生部的官员说的都是真的。后来小乐来封EMAIL，好像SARS真给控制住了似的连她也说没事了，都是一些感冒肺炎之类的。
沙特吾的心还没放稳，卫生部长就被罢免了。SARS的严重情况呈现在世人面前时，沙特吾担心地急忙问小乐怎么回事。小乐的回信让他很放心，信中说严重的是广州那边，深圳这边没事。
沙特吾放下心来后，又一如既往地给小乐写EMAIL，可是，经过SARS的这番折腾，小乐突然没了热情，回信越来越稀落，淡淡地几封信后，突然说她父母年老体弱，自己得辞职回长沙照顾他们，然后，竟然绝迹了。

（五）

咚咚两下敲门声，王局长没等他开门就自己进来了。
“小沙，今晚有任务，西堤大街的“秦淮”饭店，经过侦察是有名的卖淫场所。”
“局长，抓嫖这种事情，也用不着电子刑侦，我没必要去吧。”沙特吾对这种行抓嫖名义而收取罚款的做法很不以为然。
“你可以跟着李队长去演习演习，三年来你对国内的现状也该陌生了。”
王局长拍了拍沙特吾的肩膀，眼角一挤：“而且还可以有点外快。”

深冬的深圳夜里很冷。沙特吾无奈之中只得披上羽绒服跟着李队长出去转一圈。深夜一点多任务结束，两辆大面包车装了40多个妓女嫖客开进了局里。沙特吾和小张一人一半分头审讯。
审讯很简单，先把他们身上的证据搜集起来，金钱自然没收，妓女手机里的电话薄和记事本里的内容都是很重要的证据和线索。然后就开始顺藤摸瓜，小鱼串大鱼，如果里面再有几个党政领导人的名字电话，那可就是很大的收获。

沙特吾百无聊赖地审讯，他对这种事情实在是厌烦。欧洲性开放都多少年了，人家阿姆斯特丹的妓女就在大街旁边的橱窗里搔首弄姿，社会反而很安定。国内天天抓嫖，除了滋生公安人员的腐败外真是没有太大作用。正在敷衍审讯之际，突然在另一个房间审讯的小张急匆匆走进来，脸色怪怪地，对着沙特吾的耳朵说：“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沙特吾看着他很奇怪的样子，无奈中跟他来到了走廊。
“给你看看这个，”小张从文件夹里拿出一样东西。

一个精美的信封，上面印着凯旋门的图案。

（六）

沙特吾心里一阵发紧，颤抖地接过来，两张照片滑落出来：一张少年小子，一张青年小伙。那个小伙是他，那个少年也是他！
沙特吾一阵晕眩，勉强镇定下来。接过小张手里的文件夹，他翻看着审讯记录：
姓名：刘小乐
性别：女
年龄：29
现场：秦淮饭店，503房间，公安人员检查时正在与嫖客XXX进行交易......

（七）

尘缘如梦，
几番起伏总不平，
到如今都成烟云，
情也成空，
宛如挥手袖底风，
幽幽一缕香，
飘在深深旧梦中。
繁花落尽，
一身憔悴在风里，
回首时无情也无语，
......

冬夜里的深圳下着冰冷冰冷的雨。街面上回荡着罗文那令人心碎的歌曲【尘缘】。
沙特吾一手提着一瓶二锅头，从酒吧里晃晃悠悠地出来，任冷雨浇在自己的头上，然后顺着头发下来和着泪水洒落到柏油马路，融进浑浊的脏水，连同他的伤心，连同他的爱情，都顺着下水道流走。

沙特吾见到刘小乐的资料后，就梦游到了酒吧，从凌晨喝到中午，又喝到了晚上。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努力回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再一回忆马上心就绞痛起来。

咚咚门响。
好友小张走了进来，默默地端杯茶给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特吾，都审讯完了，罚了款找了保人，马上要把他们释放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沙特吾从抽屉里拿出一副墨镜戴上，从钱包里把小心珍藏的那张刘小乐在池边照的照片拿出来，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揣在兜里，提起桌上的电话按了几个键：“一大队吗？我是特吾，你把刘小乐送到二号警车上。”
他一把推开满脸迷惑的小张，扔下一句“我送她回家”，摔门而去。

刘小乐已经被带进了警车，她裹着一件黑呢大衣死劲埋着头坐在后排座位上。沙特吾按着车门静静地瞪着她，她把头埋的更低了，可是她那苍白的脸的侧面轮廓上恍惚飘荡着一些记忆的影子。沙特务无法把现在的她与荷花池边的她联系起来，尽管有些相像，可是他内心的深处实在难以承认这个现实。而刘小乐则被他看得越来越局促不安，毕竟从来没有听说过警察送妓女回家的。很明显，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受到这种待遇，因为不知道随后会发生什么而感到恐惧。

（八）

到了一栋破旧的楼房前，刘小乐忐忑地说：“到了。”
“上去。”沙特吾颤抖地说。
刘小乐身体在大衣里面哆嗦，突然一下子跪了下来，饮泣地哀求：“我求求你警察大哥，你就别上去了。”
沙特吾的墨镜里在流泪，幸亏雨还没停，别人也看不出来。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往门洞里走去。
“我求求你了警察大哥，你就别上去了，好吗？”刘小乐抱着沙特吾的腿。沙特吾忽然心中生起了一股愤怒，摘下墨镜对着她喊：“不上去就回警察局！你抬起头来，你抬起头来！”
刘小乐惊慌地抬起头扫了他一眼然后又急忙埋下头去，依然哀求他，很显然没有认出他。
也难怪，灯光太昏暗了，沙特吾想，那就进屋里慢慢谈吧，我非要问出个究竟。

刘小乐无奈中哭哭啼啼地被沙特吾推到了二楼的一个门口，她拿出钥匙，开门进去，沙特吾一进门就有些诧异：屋里陈旧不堪，太寒酸了，根本不像在大酒店卖淫的妓女的住处。再往屋里一看就惊呆了：一张长了锈斑的铁床上，还躺着一个女孩，但见刘小乐跑到床边，抱住那个女孩的头喊到：“姐，我对不起你啊，你打我吧，呜呜呜呜......”
那个女孩看到大盖帽，愣了一下，忽然呆在那儿，讷讷地说：“特吾......”

沙特吾震惊了。

他走近仔细地端详着床上的女孩，那里有荷花池旁的影子，那里有一个初二女生的影子，他轻声道:“小乐......是你？”
“是我，特吾。”床上的女孩一把抱住了沙特吾，然后呜呜地哭个不止......

（九）

深圳市中心医院。
沙特吾从病床上醒过来，看到身边的医生，急忙问到：“大夫，小乐怎么样？”
医生微笑着安慰他道：“放心，她比你醒得还快。”
沙特吾欣慰地笑了，他是多么希望现在就能看到小乐，可是他还不得不在ICU观测一个星期，因为肝脏移植手术不同一般。他感谢现代医学的发达，即使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人之间也可以进行肝脏移植。

那天夜里他见到了床上的小乐，才知道小乐在治疗SARS病人期间被传染了，虽然最后治愈了，可是在治疗过程中由于大剂量用药，肝脏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后来她已经不能工作了，哭了几天几夜，最后给沙特吾写了最后一封信，她不愿意去拖累他。

后来她的肝脏已经越来越不行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肝脏移植。可是虽然单位每个月给她一定的医疗补助，但要人工更换肝脏，所需款项巨大，无论是医院还是国家都没有可依据的规定能够提供这笔款项。她的父母早逝，妹妹小欢跟着她来到深圳，开始只是在秦淮饭店做服务员，后来看到姐姐无钱接受移植手术，一狠心去陪客人跳舞，陪酒，直到后来陪睡，一步步陷了进去。警察抓嫖那天，小欢因为天气冷，顺手把姐姐的黑呢大衣穿上，而大衣内兜里面小乐的皮夹里，不仅有小乐的身份证，还有她珍藏的沙特吾寄的那封信。

沙特吾从心里体谅到了小欢的难处，并被她为小乐的姐妹情意不惜牺牲一切的精神所感动。小欢虽然和小乐有血缘关系，但血型不一致，尽管小欢想给姐姐一片肝脏，可是现代的移植技术无法做到。而沙特吾和小乐可是天和的一样都是O型，沙特吾说服了姊妹俩，拿出三年法国留学节省下来的钱，又和同事、单位借了一笔。因为小乐是因公得病，深圳市中心医院又给特殊减免了一笔。这次手术终于得以顺利进行。

沙特吾和小乐出院后结了婚，小欢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照顾姐姐，沙特吾也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两年后，沙特吾和小乐终于说服了小欢他们不用别人照顾了，小欢这才出嫁。你猜她嫁的是谁？嘿嘿，我也不知道，只是随便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