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失明的时候十五岁，虽然仍然有光感，但视力已经接近于零。直到现在我都会在无法入眠的时候询问不可知的命运，为什么不让我天生失明，或在没有记忆之前失明。虽然意识非常清醒，眼睛却总是控制不住的努力想要“看到”。影像世界逐渐在一片橘红和深灰的交替中离我远去，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失去的痛苦日渐加深。十五岁之前，我读完了《水浒传》和《红楼梦》，也读完了《少年维特的烦恼》和《简.爱》，可是谁也没有告诉过我如果失去视觉该怎么做。十五岁，伴随病程迅速发展，半年之内就彻底分辨不清任何物体了。很快我就退学了，因为在学校里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朋友们似乎总是忘记又时时记得我的眼睛，她们会感慨“你觉得这个好看吧！”然后马上道歉，“对不起…”。有天早上妈妈出去买菜没回来，我自己摸索着把衣服穿好。刚到学校，同座就咬着我的耳朵说：“你这衣服不搭配哦。”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把同座吓坏了。

达达是我现在的导盲犬。他要来之前，我紧张多于兴奋，因为训练师告诉我还要经过半年左右的训练，达达才能成为真正合格的导盲犬。即使这样，我们还要在一起训练半年，他才能独立和我一起。真正信任达达是穿过校园的一个十字路口时，达达在马路边缘忽然停了下来。虽然我因为惯性还是迈出去了一步，但也及时意识到我们的方向亮起了红灯。目睹的同学说达达在路灯倒计时的时候好像一点没有意识到我们没时间过去了，可就在红灯亮的一瞬间，达达停住了，简直神奇极了。我笑了，跟同学说，“看来我以后要教他认字！”

邻居阿辛现在在做什么呢？我们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都是那个年代难得的独生子女，所以阿辛会像哥哥一样带我玩。刚失明的时候，阿辛会在星期天下午为我读书。有天他读了一篇小文章，讲一个年轻人在黑暗中抢劫并杀害了一个坐在桌边织毛衣的女人。他们对峙的时候，女人不断用毛衣针轻轻敲击桌上的一张纸。很快警察找到了凶手：原来女人失明了，她用布莱叶盲文描述了凶手的所有特征。后来学盲文的经历让我坚信这篇文章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而已，但这个谎言却的确激发了我拿起锥子在牛皮纸上“书写”的最初热情。后来阿辛去上海上大学了，但暑假回来还是会抽空给我读书。那片橘红中的声音和故事能让我忘掉一切寻常生活中的不便和痛苦。

初二的时候，我杜撰过一篇日记，讲在乡下老家村外的小庙里避雨的时候邻村的一个坏小子抢了我的狗。阿辛也在那篇日记里，他的狗和我的狗是双胞胎。所以，当我回到城里看到阿辛的狗就会特别伤心。

阿辛大三暑假的时候，他的两个女同学跑到他家来玩。他就没时间给我读书了。后来他毕业留在上海，后来又出国，再后来又回上海创业。我们院子改造，两家搬远了，我也只能从妈妈口中听到阿辛的一星半点消息。

下课了，我跑去买菜。唐人街最南边那个二十四小时杂货店的架子上大半都空荡荡的，是要关张了吗？我没有问。坐在地铁的车厢里，我想起阿辛和达达，呆住了，甚至没有听到报站的声音。多伦多的地铁以前是人工报站的，我过了大半年才意识到停车前喇叭里的那声响原来是车站的名字。后来是因为盲人组织的努力，才变成现在清晰的自动录音报站系统，同时受惠的还有听不大懂英语的外来客。车停在站上好一会儿，看到墙上的条纹才意识到这是我下车的站，拎起塑料袋在关门前的最后一刹那抢步下车。地铁在我身边启动了，回头看时，阿辛正微笑着拎着达达的前腿对我作挥手状。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