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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2 求生(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早晨起来天气就闷。饶是鸡鸣寺在半山上,还见蜻蜓浮在低空打转。午后便浠沥沥地下起雨来。我坐在屋内的蒲团上,看着雨滴成串,落在檐下的水洼里,溅起纷纷的水花。

我的旁边,自然还有一左一右的小沙弥陪着,紧密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生怕我做出什么不当之举,或者要冲出去听审,或者要寻死觅活。

雨渐渐下得连伞都遮不住了,寺里的师傅,做完午课,趁着没有香客上门,纷纷躲在屋内,要么闲谈,要么午睡。

偌大的时间,似乎只有雨声。然后就在这雨声中,忽然传来木屐敲打青石地面的笃笃声,以及水花溅起的嘶嘶声。我急切地探身向外,只见密密斜织的雨雾中,隐隐约约四个穿着蓑衣的人影向这边走来。

我立刻站起来,穿了鞋迎到廊下。

那四个人走上门廊,拖了蓑衣搭在栏杆上,摘了斗笠靠在墙上,脱鞋进屋。

我也跟进去。

其中一个人早早地看见我,脸上露出悲戚之色,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放声大哭:“我苦命的儿啊!”

那是张大娘。她的头发凌乱,神色绝望。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停止转动。

阿牛哥别过脸,眼圈红红。

慧明师傅连忙拉开张大娘说:“你且莫要吓着她。”

慧真师傅拉着我在一边坐下,示意两个小沙弥上茶。

慧明师傅缓缓把审结的案子讲给我听。

那日母亲招认因奸杀夫之后,官府便在各方码头通告捉拿一个叫“吴有才”的药贩,州衙的捕快再次出动,在母亲被捕的地方,四处搜索,终于在相邻的一个山谷里找到一大一小两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大的是个四十上下的成年汉子,小的是个十几岁的女孩,面目已经不可认,尸体臭不可闻。

两具尸体,方圆数十里的村子无人认领,刺史大人让母亲辨认,母亲点头承认男人便是奸夫吴有才,孩子是她的独女阿草。

母亲身体病弱,认完尸体便又晕过去。

于是刺史做出判决,许柳氏因奸杀夫,里通外和,罪不可恕,报朝廷斩决。

这案子就这么结了。许家村的人欢欣鼓舞,额手称庆,敲锣打鼓送给刺史大人“青天”巨匾一块。

我呆呆地看着慧明师傅,欲哭无泪。

张大娘拍着我的背哽咽道:“阿草,我的乖女,你要哭就哭出来吧,莫要憋坏了。”

她再一次转身抱住我,劝着我,我还没哭,她倒又大哭起来。

我清醒过来,以手撑地后退几步,跪在地上,冲着三位长辈频频磕头:“难道就这么判了吗?求你们救救我娘,求你们救救我娘。我娘冤枉。那个畜生猪狗不如,死有余辜,我娘冤枉!”

我的头碰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砰砰的声响,这声音压住了外面暴雨的声音,透着一种极端的绝望。

慧明师傅赶紧膝行上前扶起我说:“你这孩子,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

慧真师傅小声说:“怎么没到最后一步?难道你还想去劫法场不成?”

我听了更加绝望,眼泪终于纷纷落下,哭喊道:“不如阿草去衙前自首,细说其中真情——”

张大娘以及慧*真师傅急急齐呼:“万万不可。你若去了,许家人只会往你身上泼脏水,把你也说成不堪之人。”

张大娘抹一把汗又道:“那个恶毒的土鱼媳妇,居然差点把阿牛扯进去,我真恨不得煽她个大耳刮子。”

阿牛哥涨红了脸坐在一旁,垂首不语。

慧明师傅点头道:“阿草,你莫要冲动。哪怕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没有你,他们要置你娘于万劫不复之地;有你,他们也要置你们娘母子的死地。总之多一个人去,多一个人死。”

我哭倒在地:“就让我跟我娘一起死吧!我娘要是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我不就是孤儿了吗?”

慧明师傅扶了我说:“你且坐直听我说,事情也并非不可挽回——”

我坐直了身子,泪眼朦胧地望着她,目光中充满了企盼。

慧明师傅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虽然如今天下已经改朝换代,但是武周一朝仍然延用大唐律例,死囚犯人,要经过朝廷刑部审批方可。朝廷审批之后,行刑前仍要经过三次负奏,准核了才能行刑。凡不经过负奏妄杀者,那些官员要丢乌纱帽。而刑部复审,一般一年集中在一处,死囚都定在秋后斩决——”

张大娘是粗人,听不懂这些道道跟母亲的案子有何相干,只好低头不语,静观其变。慧真师傅心直口快,抢着说道:“你说这朝廷有何用处?难道我们还能通到朝廷不成?”她忽然掩住嘴,吸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师傅要去洛阳参加女皇举办的无遮大会,要师傅带着阿草——”

她顿住了,显然给自己的话吓住,没有再接下去。而我,似乎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一线曙光,在汪洋大海中抓住一根稻草。我赶紧擦干眼泪,匍匐在地,对着慧明师傅猛磕头:“求师傅指条明路,阿草大恩不言谢——”

慧明师傅和慧真师傅对望一眼,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张大娘察言观色,眼睛一亮,也坐直了伏下身去:“两位师傅,若真有法子,还请帮帮阿草和阿草娘吧!这娘儿俩太可怜了,自嫁入许家村,好日子没过几天,如今又惹上这样的祸事。阿草在这世上,也没啥亲眷可以依靠——”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我还有个舅舅,自我家出事以来,就没露过面,这个舅舅,似有若无,可有可无。

自从舅舅把母亲卖房的一半钱私自挪用之后,两家就有说不出的感觉,离心离德。我幼年时所知的那个可亲可爱的舅舅,已经渐行渐远。

他甚至还不如张大娘。张家的小儿子阿田哥还在许家学堂借读,她居然敢冒许家之大不韪为母亲作证,与许家做对,这种勇气,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

就是一般的男人,也不及她的气概。

慧明望了一眼慧真。慧真不耐烦地嚷道:“哎,这么说了吧。我师傅原来就打算过几日带我们去洛阳参加女皇举行的无遮佛法大会。无遮大会乃是佛家盛事,京城高僧云集,显贵齐聚,每年这样的法事,女皇本人和京城贵妇都要参加的。阿草若能打通任何一个能在女皇面前说得上话的贵妇的关节,便能接近女皇陈诉冤情。女皇自做皇后起,开创天下儿女为母亲守孝三年,废*等法令,令女子的地位陡然一高。阿草娘这段案子,若细论起来,实在是情非得已,原可轻判,最重也不过是绞刑,轻的话或流或徒,断不至于斩决。”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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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笔耕枫下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1 再审(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许盛家,死者许盛业是你什么人?”刺史坐在公堂之上,沉声问道。

    许家大伯一身白衣,显得悲痛无比:“草民乃盛业嫡亲长兄。草民兄弟自幼失去父母,相依为命,青天大老爷,我兄弟死得冤!还请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做主!”

    许盛业为妻子所杀,他本人没有子女,按照惯例,许盛家及妻子田氏,就是苦主。

    母亲病情与伤势日渐好转之后,州衙再次提审过堂。母亲作为重囚带着手铐脚镣跪在一边,对官府指控的杀人供认不讳。她一口咬定被丈夫打骂欺辱不过,激愤中将之杀死。

    身上伤痕隐隐有一些,但是时间久了,已经褪色,不甚明显。

    而许氏族人,纷纷上堂作证,说许盛业是一个好男人,对待妻子不离不弃,对待继女有如亲生,并无打骂凌辱之事。

    许盛家说:“当日草民兄弟从镇上赶集回来,央求草民和婆娘找人上何家村向柳氏提亲。草民婆娘田氏着人打探,听说柳氏有一女不祥,被夷人称为巫女,出生即克死亲父,于是苦劝兄弟莫要结这门亲。无奈草民兄弟鬼迷心窍,一意孤行。草民和婆娘拗不过兄弟,才勉强点头应允。那柳氏原本带了孩子在何家村独自生活,要上山采药度日,回家还要煮饭织布,日子过得甚是艰苦。自她嫁与草民兄弟,草民兄弟待她如珍宝,待她的女如亲女,衣服首饰,不曾亏缺,她也无需风吹日晒,辛苦上山,衣食无缺。不想她恩将仇报,砍杀亲夫,天理不容!”

    刺史问道:“既然你兄弟待她如珍似宝,待她女有如亲生,那她为何要恩将仇报,斩杀亲夫?”

    许盛家磕头道:“草民不知,不敢妄言,其中必有隐情,望青天大老爷明察!”

    刺史大人传大伯母田氏上堂。

    田氏跪在堂前缓缓道来:“民妇十七岁嫁入许家,小叔才十二岁。民妇养育小叔,视若亲生兄弟。小叔虽然有些顽劣,但是心地善良。当日全族上下,莫有不劝他休要结这门亲的,可是他不听人言,一意孤行,娶了个蛇蝎之心的妇人,招此大货,丢了性命,还望青天大老爷给草民夫妇做主!”

    说着说着,她眼圈一红,痛哭出声。

    刺史大人问道:“那许盛业与柳氏,平日可还和睦?”

    田氏道:“小叔平日待柳氏,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何不好?”

    刺史大人问:“既然如此,为何柳氏说许盛业平日对她打骂凌辱?”

    田氏喊冤道:“青天大老爷,男子汉大丈夫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养家糊口,吃辛受苦,哪能没个脾气?那柳氏不是性格温柔之人,每每顶撞于他,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哪有妇人因为夫妻拌嘴吵架打一两下就杀夫的?民妇小叔被杀,定有隐情。民妇听小叔邻居说起,近日他们夫妻吵架的时候,小叔说柳氏有异心——”

    一直跪在旁边的母亲,闻言抬头诧异地看着田氏——这就是平日对她和颜悦色,看上去客气可亲的嫂子吗?为何眼前的人如此陌生?难道许盛业将她踢得流产,他们夫妻轮流上门做说客的事,他们都忘了吗?他们夫妻都得了失忆症?

    遭丈夫虐打忍辱不过激愤杀夫,跟与人有奸情因奸谋杀亲夫,这是完全不同的性质,刑罚也是不同。他们许家人,这是一心一意,齐心合力地要置她于死地吗?他们的兄弟死了,他们要她也下阴曹地府去陪他,黄泉路上有个伴?还是要她一命抵一命,为他们的兄弟偿命?就算为他们兄弟偿命,绞了给个全尸都不情愿,非要她身首异处,以大唐最惨的方式去死?

    这些年下来,他们对她就没有一点情分?看来血缘至亲就是血缘至亲,她不管怎么说都是外人。

    母亲跪在堂前,身体抖得像筛糠。

    田氏接着说道:“那日早上还未下雨,民妇娘家来了几个亲戚,民妇身子不太好,招待不过来,故而叫盛业娘子过来帮忙。那盛业娘子人虽在我这里,可是心不在焉。我看她似有不悦,就让她早些回家。未料此一去她居然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可怜我那小叔居然死于非命——”

    她在堂上哀哀地哭昏过去。

    右邻也是许家人,虽然与许盛业兄弟相称,年纪却比许盛业大二十由余,说不上话,故两家不甚来往,倒是张大娘这个外姓人来往密切些。那家户主上堂作证说:“那日盛业兄弟与娘子争吵,声音颇为激烈,听见盛业兄弟说,你为何要带着阿草走,是不是有了野汉子云云。”

    他还补充说:“这娘子早些时候上山采药,打扮得青山绿水,鬓上还插着几朵花,很是妖娆。”

    刺史一拍惊堂木,质问母亲:“犯妇许柳氏,你宗亲邻人说你丈夫与你争吵之时,指你因与人苟合才带女离家出走,是否真有其事?”

    母亲匍匐在地,沉声分辨:“青天大老爷明鉴!民妇确因被丈夫打骂不过想带女离家出走,并非因为与人苟合。民妇丈夫爱喝酒,酒后无德爱猜忌,民妇冤枉!”

    张大娘也被提上堂作证:“许家兄弟和娘子时常吵架。许家兄弟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便动手打人,骂人更是家常便饭。前头娘子便是被打不过,抑郁而终。这个娘子怀胎不足三月,被许家兄弟一脚踢中腹部,孩子便没了。后来元宵夜走失的那个,是第二个。”

    此言一出,旁听的许家人顿时哗然。土鱼媳妇在旁叫嚷:“这婆娘与那女人好得穿一条裤子,说话做不得数!”

    刺史一拍惊堂木,呵斥:“大胆!谁人咆哮公堂?”

    土鱼媳妇连忙跪下磕头:“民妇不敢。”

    刺史道:“有何话好生说来,不得咆哮公堂!”

    土鱼媳妇又磕头道:“民妇遵命。青天大老爷,这妇人早年以采药卫生,嫁入许家村后还经常上山采药。别人采药背个竹篓带着斗笠,她却要插花戴柳,好似不是去采药,倒像是去赶集。许老二忠厚老实,在外风风雨雨养家糊口,给她买首饰绢布,这婆娘吃穿用度都胜过一般村人族人,却还不知足,天天嚷着要走,跟男子汉顶嘴打仗,没有妇德。别人家生了儿子千般欢喜,重儿胜过女,可是这妇人却不喜儿子,待女儿却如珍宝,以致儿子在元宵夜走失。许老二常在别人家喝酒,说起这事儿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别人娶了媳妇一心一计过日子,他的这个婆娘却跟他不是一条心。”

    许家村的几个男人纷纷作证,某月某日许盛业确实跟他们哭诉,儿子走失全怪婆娘不重视,婆娘跟他不是一条心过日子。

    “草民许景天叩见父母官大人。”许氏的族长跪在公堂之上,仪态彬彬有礼,谈吐文雅不俗,面貌端正庄严,与一般升斗小民有天壤之别。

    刺史大人自然能分辨人的三五九等。他也十分客气地问:“许景天,你是许氏族长?死者许盛业是你什么人?”

    许景天说话中气十足却不失谦卑,对权威和权力的谦卑:“盛业是草民的族侄。他们兄弟早年失诂,是草民与村人不时接济,抚养长大。”

    刺史大人问道:“死者生前为人如何?”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1 再审(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许景天道:“盛业幼年虽然顽劣,但是心地善良,尊老爱幼,敬爱兄嫂。这些年为我做事,颇得家人好评。”

      刺史道:“犯妇说死者经常打骂于她,你可听过其事?”

      许景天道:“盛业对此妇忠心耿耿,绝无贰心。他与家人一起往返巴州,据家人讲,烟花柳巷,他从不涉足,倒是经常买些布匹钗环送给娘子。”

      刺史问道:“他对继女如何?”

      许景天道:“有一次他娘子带来的阿草与村里妇人起冲突,打了同族的姑姑,咒骂长辈妇人,闹到草民这里来。草民找盛业侄子前来问他,你究竟怎 样打算?这个妇人和孩子给你惹了的麻烦不止一次,以后也还会有更多的麻烦,你到底想怎样?是不是休了这妇人再讨一个?这妇人倒也罢了,她带来的孩子确有些 精怪。”

      许景天接着道说:“不想盛业侄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给我磕了一个头说,无论如何,不能舍弃这个妇人,要我一定成全他。”

      母亲听闻此言,脊背挺了一挺,显然被这话惊呆了。那次我跟土鱼媳妇和阿杏起冲突,导致我独自跑上山差点被狼吃掉,她则被叫到大宅,被许夫人 教导一番,想不到背后的真相却是这样的——许家那时就有休弃她,驱逐她们母女的意思。而许景天在了解了许盛业的态度之后,在公开场合却表现得那么通情达 理,公正贤明,维护了她们母女。

      也是,那个时候他还要用许盛业为他做事,为我们母女撑腰,就是给许盛业撑腰,好让他更死心塌地,尽心尽力。而如今许盛业已死,他没有了维护我们母女的动机。看来对于我身世的传说,他虽为孔孟之徒,却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作为一族的族长,手握家族势力的权柄,他居然这么对付母亲,一个四面楚歌的弱女,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

      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这才是他的真实嘴脸。

      拨开利益的轻纱,事实就是这么简单,人性就是这么丑陋。

      在他的嘴里,许盛业是那么一个优秀的青年干才,吃得起辛苦,对妻子忠心耿耿,对继女爱护有加,至于打骂凌辱妻儿一事,轻描淡写成夫妻口角,小事一桩。

      张大娘是唯一的一个证明许盛业恶行的人,孤掌难鸣。

      这么好的丈夫被妇人砍杀,定有隐情,所有的证人证言直指这个核心。刺史大人惊堂木一拍,怒道:“犯妇许柳氏,究竟为何杀夫,从实招来!”

      母亲匍匐在地,不住地磕头:“委实是被打骂凌辱不过,一时气愤——”

      刺史冷笑道:“谁家夫妻不口角?谁家妇人吵架了便要杀夫?这中间必有隐情。许柳氏,你病体初愈,不禁刑罚,还是从实招来,以免皮肉之苦。”

      母亲磕头道:“民妇委实是受辱不过,激愤之下才将丈夫杀死。”

      刺史大怒,扔下一根令签道:“看来不动刑你是不会招。来人,上拶子。”

      也叫拶指或拶夹,是一种专门用来夹手指的刑具,多用于拷讯女性,由五根圆木组成,各长七寸,用绳子穿连小圆木套入手指,用力收紧绳子圆木就会紧夹手指。人的手指少肉,这种刑具极为摧残骨头,十指连心,一般人挺不过这样的苦楚。

      那衙役只收了一次,母亲便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一桶凉水泼过去,母亲幽幽醒来,气息微弱。

      刺史问道:“许柳氏,你招也不招?”

      母亲的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她的头发都粘在鬓边,显得格外憔悴与绝望。

      “民妇愿招。”

      “说,你为何杀夫?”

      “民妇与人有私,数次私奔被丈夫追回。要想与情郎长相厮守,无奈只能杀之。”

      “案发当日,可有人助你?”

      “民妇情郎在旁相助,故而才能将丈夫杀死。”

      “你女儿呢?”

      “我女从镇上归来,累极而睡,并不知情。事后我们叫醒女儿,只说这是远房亲戚,接我们去走亲戚,一同出门逃走。”

      “你那情郎和女儿呢?”

      “看见有人追来,情郎慌张失措,跟小女一起滑落山崖,生死不知。”

      “那情郎是何人,何方人士?”

      “是民妇在何家村时认识的收药商人,名字——”母亲顿住。说谎需要天分,编到此处,她实在编不下去了。总不能随便说一个收药人的名字,让他从此惹上无妄之灾吧!

      刺史以为有心隐瞒,一拍惊堂木:“许柳氏,你可想受刑?”

      母亲哭道:“大人,民妇冤枉!”

      刺史怒道:“大胆刁妇,出尔反尔,上刑!”

      木棍夹着手指,母亲的脸转成青白的颜色。嘴唇上更是一丝血色都无。她再一次向酷刑低头,含泪呻吟道:“情-郎-名字-叫-吴有-才,是早年 在何家村收药的商人,本想托人说亲,不想一笔生意耽搁了,等他回来,民妇已经嫁与许家。后来他借故转道许家村收药,与民妇再续前缘。民妇上山采药,便是与 他在山中私会。”

      “那吴有才何方人士?”

      “民妇所知不多,只知他是长安人士。”

      刺史满意地问道:“许柳氏,你所说可是事实?”

      母亲磕头:“不敢隐瞒,句句是实。”

      书记将供词读出,让母亲画押。看着那鲜红的印泥,母亲抬起颤抖的手——一个印记摁下去,她便成为*,恶妇,为了情欲私欲,背信弃义,里应外合谋杀亲夫,千刀万剐不足平民愤。

      堂上静得一根针都听得到。母亲抬头看上面,堂上讽刺地挂着一张蓝底金字的大匾——明察秋毫。刺史大人威严肃穆,穿着朝廷的官服,带着朝廷的帽子,拿着朝廷的俸禄,管理着朝廷的小民。

      她笑了一笑,咬呀摁下了指印。

      刺史打人一拍惊堂木,宣布:“许柳氏收监。告示各街道码头,通缉同案犯吴有才归案同审。”

      “退堂!”

      母亲瘫倒在地,被衙役像拎纸片一样拎下堂去。

      许家的人们莫不欢欣鼓舞,齐呼青天大老爷英明决断。

      张大娘在阿牛的搀扶下走出公堂的时候,脚一软,晕倒在炫目的阳光下。

      我那时坐在鸡鸣寺后院的僧房里,默念着慈悲咒。我的一左一右,各有一个真正的小沙弥陪着,也是看护着我。慧明师傅不许我去听审。她跟从山里赶来的慧真师傅一起去的。

      她们回来将整个过程转述给我,我已经欲哭无泪。

      “因奸谋杀亲夫,该当何罪?”我一动不动地跪在蒲团上,手持木锤问道。

      “斩决。”慧明师傅说。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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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旁边,自然还有一左一右的小沙弥陪着,紧密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生怕我做出什么不当之举,或者要冲出去听审,或者要寻死觅活。

      雨渐渐下得连伞都遮不住了,寺里的师傅,做完午课,趁着没有香客上门,纷纷躲在屋内,要么闲谈,要么午睡。

      偌大的时间,似乎只有雨声。然后就在这雨声中,忽然传来木屐敲打青石地面的笃笃声,以及水花溅起的嘶嘶声。我急切地探身向外,只见密密斜织的雨雾中,隐隐约约四个穿着蓑衣的人影向这边走来。

      我立刻站起来,穿了鞋迎到廊下。

      那四个人走上门廊,拖了蓑衣搭在栏杆上,摘了斗笠靠在墙上,脱鞋进屋。

      我也跟进去。

      其中一个人早早地看见我,脸上露出悲戚之色,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放声大哭:“我苦命的儿啊!”

      那是张大娘。她的头发凌乱,神色绝望。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停止转动。

      阿牛哥别过脸,眼圈红红。

      慧明师傅连忙拉开张大娘说:“你且莫要吓着她。”

      慧真师傅拉着我在一边坐下,示意两个小沙弥上茶。

      慧明师傅缓缓把审结的案子讲给我听。

      那日母亲招认因奸杀夫之后,官府便在各方码头通告捉拿一个叫“吴有才”的药贩,州衙的捕快再次出动,在母亲被捕的地方,四处搜索,终于在相邻的一个山谷里找到一大一小两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大的是个四十上下的成年汉子,小的是个十几岁的女孩,面目已经不可认,尸体臭不可闻。

      两具尸体,方圆数十里的村子无人认领,刺史大人让母亲辨认,母亲点头承认男人便是奸夫吴有才,孩子是她的独女阿草。

      母亲身体病弱,认完尸体便又晕过去。

      于是刺史做出判决,许柳氏因奸杀夫,里通外和,罪不可恕,报朝廷斩决。

      这案子就这么结了。许家村的人欢欣鼓舞,额手称庆,敲锣打鼓送给刺史大人“青天”巨匾一块。

      我呆呆地看着慧明师傅,欲哭无泪。

      张大娘拍着我的背哽咽道:“阿草,我的乖女,你要哭就哭出来吧,莫要憋坏了。”

      她再一次转身抱住我,劝着我,我还没哭,她倒又大哭起来。

      我清醒过来,以手撑地后退几步,跪在地上,冲着三位长辈频频磕头:“难道就这么判了吗?求你们救救我娘,求你们救救我娘。我娘冤枉。那个畜生猪狗不如,死有余辜,我娘冤枉!”

      我的头碰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砰砰的声响,这声音压住了外面暴雨的声音,透着一种极端的绝望。

      慧明师傅赶紧膝行上前扶起我说:“你这孩子,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

      慧真师傅小声说:“怎么没到最后一步?难道你还想去劫法场不成?”

      我听了更加绝望,眼泪终于纷纷落下,哭喊道:“不如阿草去衙前自首,细说其中真情——”

      张大娘以及慧*真师傅急急齐呼:“万万不可。你若去了,许家人只会往你身上泼脏水,把你也说成不堪之人。”

      张大娘抹一把汗又道:“那个恶毒的土鱼媳妇,居然差点把阿牛扯进去,我真恨不得煽她个大耳刮子。”

      阿牛哥涨红了脸坐在一旁,垂首不语。

      慧明师傅点头道:“阿草,你莫要冲动。哪怕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没有你,他们要置你娘于万劫不复之地;有你,他们也要置你们娘母子的死地。总之多一个人去,多一个人死。”

      我哭倒在地:“就让我跟我娘一起死吧!我娘要是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我不就是孤儿了吗?”

      慧明师傅扶了我说:“你且坐直听我说,事情也并非不可挽回——”

      我坐直了身子,泪眼朦胧地望着她,目光中充满了企盼。

      慧明师傅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虽然如今天下已经改朝换代,但是武周一朝仍然延用大唐律例,死囚犯人,要经过朝廷刑部审批方可。朝廷审批之后,行刑前仍要经过三次负奏,准核了才能行刑。凡不经过负奏妄杀者,那些官员要丢乌纱帽。而刑部复审,一般一年集中在一处,死囚都定在秋后斩决——”

      张大娘是粗人,听不懂这些道道跟母亲的案子有何相干,只好低头不语,静观其变。慧真师傅心直口快,抢着说道:“你说这朝廷有何用处?难道我们还能通到朝廷不成?”她忽然掩住嘴,吸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师傅要去洛阳参加女皇举办的无遮大会,要师傅带着阿草——”

      她顿住了,显然给自己的话吓住,没有再接下去。而我,似乎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一线曙光,在汪洋大海中抓住一根稻草。我赶紧擦干眼泪,匍匐在地,对着慧明师傅猛磕头:“求师傅指条明路,阿草大恩不言谢——”

      慧明师傅和慧真师傅对望一眼,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张大娘察言观色,眼睛一亮,也坐直了伏下身去:“两位师傅,若真有法子,还请帮帮阿草和阿草娘吧!这娘儿俩太可怜了,自嫁入许家村,好日子没过几天,如今又惹上这样的祸事。阿草在这世上,也没啥亲眷可以依靠——”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我还有个舅舅,自我家出事以来,就没露过面,这个舅舅,似有若无,可有可无。

      自从舅舅把母亲卖房的一半钱私自挪用之后,两家就有说不出的感觉,离心离德。我幼年时所知的那个可亲可爱的舅舅,已经渐行渐远。

      他甚至还不如张大娘。张家的小儿子阿田哥还在许家学堂借读,她居然敢冒许家之大不韪为母亲作证,与许家做对,这种勇气,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

      就是一般的男人,也不及她的气概。

      慧明望了一眼慧真。慧真不耐烦地嚷道:“哎,这么说了吧。我师傅原来就打算过几日带我们去洛阳参加女皇举行的无遮佛法大会。无遮大会乃是佛家盛事,京城高僧云集,显贵齐聚,每年这样的法事,女皇本人和京城贵妇都要参加的。阿草若能打通任何一个能在女皇面前说得上话的贵妇的关节,便能接近女皇陈诉冤情。女皇自做皇后起,开创天下儿女为母亲守孝三年,废*等法令,令女子的地位陡然一高。阿草娘这段案子,若细论起来,实在是情非得已,原可轻判,最重也不过是绞刑,轻的话或流或徒,断不至于斩决。”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2 求生(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女皇?就是那住在洛阳城里,高高在上,连杀两个亲生儿子的女皇?她能为我母亲辨析冤情?她能体察我们母女的苦楚?

      种瓜黄台下, 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 再摘令瓜稀。 三摘犹尚可, 四摘抱蔓归。连亲生儿子都能杀的妇人,能体察一介无依无靠的民妇为了保护女儿所做的杀夫之举有多无奈吗?

      张大娘再望望我,迟疑着。我立刻说:“求两位师傅跟住持师傅说说,带阿草去吧。我什么都会干,我替各位师傅洗衣做饭,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不吵不闹,我听话。”

      张大娘眼圈红了:“这孩子,真是早懂事早当家。我家阿丑,倒比她大一岁,整日混混沌沌地过日子,像个傻大姐。”

      慧明看我一眼,叹气道:“傻人有傻福。不过阿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原本师傅是计划过几日起身的,无奈自入夏以 来,她老人家身子一直不好。阿草,你在庵里的时候,是不是没见过住持师傅?不是她架子大不见你,实在是她在病中,不方便见人。若是她总不好,只怕洛阳今年 便去不成了。”

      张大娘同情地问:“住持师傅生什么病一直不好?”

      慧明道:“不知道呢,一直以来胸闷咳嗽,四肢无力,大夫请了,药也在吃,就是不好不赖地拖着,磨人哪。”

      我坐直了身子,又伏下身去,诚恳地说:“回去后请两位师傅引荐阿草去见过住持师傅吧。见过住持师傅,阿草能试着开几贴药,也许住持师傅吃了就能好呢。”

      慧明师傅和慧真师傅不约而同地向我望过来,以为我已经被母亲的案子打击得神志不清,说胡话呢。

      我再一次俯首道:“请让阿草试一试吧!”

      两位师傅又转向张大娘,意思是她没问题吧?

      令她们吃惊的是,张大娘居然点头道:“这孩子真的懂些医术,在这方面有些天份呢。我家里人跟阿草家里人病了,都不请大夫,只吃她给配的药,药到病除。”

      两位师傅的眼珠子几乎要落到地板上。

      母亲的案子了结,许家村的人离家已久,包括族长许景天在内的所有许家人,迫不及待地纷纷打包回家。在我的一再哀求之下,张大娘带着慧明师傅和我,打通关节,只说慧明师傅是母亲的远房表妹,前来探视,又塞了些银两给狱卒和狱婆,我跟着慧明师傅进了牢房。

      张大娘已经跟狱婆混熟,在外面一边跟她们聊天一边把风。

      连日阴雨,牢房里阴暗潮湿。每一个单间都那么狭小肮脏,一团团的稻草堆在屋角,母亲蓬头散发地靠在墙角,眼角眉梢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她垂着眼睛似睡非睡,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

      我眼睛一酸,落下泪来,想冲过去抱住她痛哭一场。

      慧明师傅拉住我的胳膊,用力捏我一把,肉体的痛楚把我拖回现实。她轻轻走过去,蹲下身轻声喊道:“表姐,我来看你了。”

      母亲微弱地睁开眼睛,又眯着眼看看慧明师傅,似乎在努力地回忆这人是谁。她又茫然地看向我,再把头转过去,过了两秒钟,她又把头转向我,瞪大了眼睛。

      她死盯着我,嘴张了又张,戴着镣铐的手渐渐举起。

      我点点头,膝行几步贴近她,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生硬冰凉,不像一双有血有肉的手。

      “娘!”我轻声在她耳边呼唤。

      母亲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伸出袖子为她拭了又拭,只是拭不完。

      我低低地解释:“我昏倒在山下水洼边,是庵里的慧明师傅救了我。”我侧头示意。

      慧明师傅双手合十,向母亲致意。

      母亲感激地看着慧明师傅,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慧明师傅按住。

      我往牢房外看一眼,只见张大娘不知与狱婆在说什么,两个人躲在一边,并没有向这边看过来。

      我跪着后退几步,给母亲深深地磕了三个头,轻声说道:“娘,阿草知道娘的委屈和冤屈。如今许家要置我们于死地,刺史又是个糊涂官,现在只有 京城里的女皇能救娘。过几日住持师傅要去洛阳开无遮大会,慧明师傅答允要帮阿草求住持师傅带阿草一起去。阿草一定想方设法替娘伸冤。阿草知道娘不想活了, 可是如果娘不活了,阿草也不愿意活了。望娘看在阿草的面子上,努力地活下去,等阿草为你伸冤的那一天!”

      说完我伏地不起,不住地磕头。

      母亲眼泪汩汩地流,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慧明师傅道:“阿草所说是实。我师傅原本是京城出来的,在那里很是认识一些人,其中不乏一些贵人。如果这次她答应带阿草去,有贵人相助,一 定能替你伸冤。别的且不说,女皇自登基起,就鼓励百姓有冤枉尽管去京城陈述,只要查实,没有不责令大理寺重审的。只要阿草能到京城,你的冤屈,指日可 伸。”

      “谢,谢,谢师傅慈悲。“母亲终于艰难地发出几个音节,声音嘶哑,如同地狱里发出来的鬼的声音,令我不禁打个寒颤。

      母亲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究竟是谁的错?

      “阿,阿草,你,起来。”母亲又艰难地转向我,吃力地说。

      我再磕一个头:“娘,请你答允阿草!”我呜呜地哭着,怕人听见,用手捂住嘴巴。

      母亲气喘吁吁,拼尽全力说:“我,答,允你。我等,你,回来。”

      我立刻起身,伏在母亲怀里无声地痛哭。

      母亲抱着我,只是没有了以往的力气。

      慧明师傅别过头去,以袖拭泪。

      张大娘那边说话声音高起来:“唉呀,你说说看,这不是表姐妹从小失散了嘛!好容易找到,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回去还不知道怎么跟长辈交待呢。 还是你老人家慈悲啊。你多做善事,将来会有好报的。今天的事谢谢你啦,改日我再从乡下来,带我们乡下的年糕过来给你,我做的年糕最好吃了!”

      慧明师傅低声道:“时辰差不多了。阿草娘,多保重吧。我跟阿草会回来接你的。”

      我拉着母亲的手难舍难分:“娘,你等我,你一定等我。你要是不活了,阿草也不活了。”

      母亲嘶哑着嗓子说:“好。”她的眼泪簌簌而下。

      慧明师傅拉着我,慢慢退出牢房。

      我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母亲试图站起来,未能如愿。她靠着墙,对着我微笑,手似抬又抬不起。她恬静而满足地微笑着目送我离去。

      那微笑,如一幅山间的清流,永远地印在我的心底。

      永志不忘。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3 静慈(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回到山里已经是掌灯时分,庵里的晚功课已经做完,几个留守的尼姑正在吃饭。我们回来,就着厨房里的剩饭吃了一些,慧明师傅让我休息,她和慧真师傅一起进了后院正房的那间最大的卧房,很久都未出来。

      我回房坐在床上,身体极度疲倦,脑子却奔腾不止,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眼前晃动的是母亲蜡黄的脸,蓬乱的头发,以及最后她目送我恬静的微笑。

      母亲是个爱美的,很干净利索的女子。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衣服虽然破旧,但是干干净净,从不邋遢。此时她住在肮脏的牢房里,与蟑螂老鼠为伍,那是怎样的折磨啊。想到这里,我不禁泪盈于睫。

      下了两天的雨,床上的被褥有一种潮湿的味道。

      正在房内辗转反侧,坐立不安之际,门被推开,慧明师傅轻轻地进来,走到我身边笑问:“还没睡呢?如果没睡,跟我去见见主持吧。你来了这些日子,也该见见主人了。”

      我立刻跳起来,拍拍身上的衣服,展平衣角,跟着慧明师傅出门,来到主持师傅的卧房。

      主持师傅所住的三间房,跟我们住的房子不一样,是架空于地面,全木的地板,有三面回廊相绕,跟鸡鸣寺的房子有些相似,有些气派。

      我们在回廊脱了鞋,进门,走到厅里。慧明师傅冲我招招手,带着我走进东边的一间屋子正中,跪在蒲团之上。

      慧明师傅欠身说道:“师傅,阿草来了。”

      我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向床上半倚半坐的主人磕头行礼:“阿草给主持师傅请安,愿主持师傅早日安康。”

      床上的人半天没说话,我仍然匍匐着未动。

      半天我听一个遥远的声音轻笑了一声:“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那声音远得,仿佛从天际传来。又沉默了半天,她才开口道:“起来吧,别这么多礼啦。那些虚礼,都是给外人看的。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我直起身子,抬头望去,只见床上的人脸色有些浮肿灰暗,却不掩一种独特的气质,不似这穷乡僻壤里的人,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也是美女;虽然神色厌倦,但是双眼掩不住一种奇异的光。

      我垂下眼睛说:“谢主持师傅。”

      主持师傅说:“你和你娘的事,慧明都跟我说了。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这个毛丫头知道什么?到了京城,女皇是那么容易见的?那些皇亲国戚 朝廷显贵是那么容易见的?那地方天子脚下,可不比我们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处处龙潭虎穴,时时隐藏杀机,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都会招来杀身之祸。”她挪 了挪身体,直直地向我倾斜过来,“你怕不怕?”

      我再一次匍匐在地,冷静地回答:“若娘死了,阿草活着也无趣。”

      主持师傅回身倚靠在床头,半天笑一笑说:“好孩子,有胆识有良心,我喜欢。听慧明说你懂些医术,能配药,是真是假?”

      “若主持师傅放心阿草,阿草自当尽心一试。”我抬起身子,回头问慧明师傅,“可有石板和石笔,借来一用。”

      慧明惊异道:“你会写字?”她匆匆出去,过了一会儿,拿出一块石板和一支石笔放在我面前。

      我凝神屏气,摒除一切杂念,让自己的脑子清空,感受来自主持师傅的一切气场。半个时辰的样子,我在石板上写下药的配方。

      慧明师傅拿了石板,恭恭敬敬地上前递给主持师傅。主持师傅拿在手里瞄一眼,神情为之一变。她指着其中两味药说:“前日大夫开的方子,就缺这两味药。拿去,据按照这个方子煎了,晚上我喝了再睡。”

      慧明师傅瞪目结舌地看着主持师傅,眼中满是疑问。

      主持师傅笑得云淡风轻:“你放心,这时候这庵里最巴望我好的,唯恐我不好的,只有她,再没别人。她不会害我。”

      慧明师傅也释然地一下,拿着石板出去。

      屋内只剩下我与主持师傅两个人。

      主持师傅打量着我,说道:“此一去十分凶险,生死未卜,你真的不怕?”

      我摇摇头。

      “你要见一些达官贵人,要在他们面前喊冤,可能人还未到跟前,已经被随从当做此刻乱刀砍死,死了都白死,你真的不怕?”

      我摇摇头。

      “就算你千辛万苦到了女皇跟前。她能从一个宫女坐到那样的位置,自然是聪明绝顶。你若有半句隐瞒欺骗,她都能觉察得到。到时候龙颜一怒,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不怕?”

      我摇摇头。

      “你是打定主意要上京城告御状解救你娘了?”

      我再次俯倒在地,坚定地说:“请主持师傅成全。”顿了顿,我又接着说,“阿草如今无以为报,来日若有机会,就算为主持师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主持师傅“嗤”的一声笑出来,说道:“你这些日子,空头愿许了不少吧?我不是跟你说了嘛,莫要多礼?你这样一个头一个头地磕,可知道我病在床上,没有力气阻止你,我这样安心受你的头,会折寿的。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况是看妇孺受苦,若不帮你,我有何面目在神佛面前走动?”

      我一听立刻欢喜,又要磕头。主持师傅咳了一声,道:“莫非你真要我折寿么?”

      我只好挺直身体打个躬,欢喜地说:“我一定听主持师傅的话!”

      主持师傅眯着眼睛喃喃自语:“想当年我跟你差不多的年纪,也是这般孤苦无依,在那见人吃人的去处,只想着要是有个人能帮我一把就好了。”她笑了一笑,猛然咳嗽起来。

      我立刻挑起,趋步到床前,伸手替她轻轻捶背,眼见床头的案几上有一块折得很整齐的帕子,连忙拿了递上。

      那帕子是绢做的,细致柔软。主持师傅用它握了嘴,狠咳了几声。

      门口响动,慧明师傅端了一只托盘进来,放在床头的案几上。那托盘里一碗是药,一碗是温水。她坐在床头说:“师傅吃药吧。”

      主持师傅坐正,接过碗,皱着眉头一口气喝尽。

      我眼疾手快,将托盘上的碗递上去。

      主持师傅接过,慢慢喝了一口,笑道:“这孩子眼色够使,我倒不担心她去京城能出什么岔子。如果她真的有幸能到女皇面前,恐怕前途不可限量。”

      慧明师傅将绢子递上去,笑问:“师傅决定带她进京了?”

      主持师傅笑道:“病好就去,看阿草的本事了。”

      主持师傅法号静慈,本名无人知道,看上去六十余岁的年纪。她说话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听似官话,却隐隐带着些本地腔调。她的气质谈吐,绝非本地的凡夫俗子可以比拟,虽然红颜已退,年华老去,青丝斩断,但是眉宇之间露出的轮廓,仍然可以让人推测,她年轻的时候是个美女。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3 静慈(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这些都让我感到好奇。一个气质不俗的美女,她究竟从哪里来,是否经历过无限繁华,经历过怎样的故事,难道真的要选择这深山野岭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

      静慈师傅是一个谜。

      除了慧明师傅和慧真师傅两个徒弟,她还有个大徒弟唤作慧心,一直在身边照料服侍,主持庵内里里外外的事务。

      慧心师傅我见得很少,大多数时候她沉默寡言,但是似乎庵内众人都对她很服气,言听计从,从不违背。

      从她身上我知道,沉默有时候也具备一种力量,胜过千言万语。

      服了我的药三天之后,静慈师傅的身子有了明显的好转。有一日她在慧心师傅的搀扶下在后院散步,我在后面跟随侍奉。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青山,对慧心师傅说:“这个阿草,是有些来头的。”我不信这么小的年纪的人真的懂得医术。”

      静慈师傅的举手投足,包括向远山眺望的姿势都是那么优雅,有着非凡的气度。

      慧心师傅只是听,并不接话。我也只得有样学样,随着她们向远方的一片雾霭霭的青黛看去。我希望我长大的时候,也能有像静慈师傅那样的风姿。

      静慈师傅又说:“山不转水转,太阳总有照到门前的时候。一个人今天倒霉,明天不一定倒霉,说不定哪天一棍子打不死活转过来,有个什么样的机 遇东山再起,遇难呈祥,那些狗仗人势落井下石的小人们就倒霉了。比如当今的女皇陛下,当年在感业寺被迫出家的时候,谁能料想有朝一日她会坐在龙庭之上?所 以你们要记住,为人做事,要留有余地,留别人一条生路,便是留自己一条生路,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却是万万不可有的。我们出家人,更要与人为善,慈悲 为本。”

      慧心师傅低头合掌,恭恭敬敬地说:“弟子记下了。”

      我也低声道:“阿草也记下了。阿草能够今天还活在世上,多亏静慈师傅和诸位师傅伸手相救,阿草今生今世,不知道能否报此大恩。”

      静慈师傅转过身来,注视我良久,慈祥地笑道:“你悟性极强,是个有缘之人。”

      慧心这才道:“既是有缘,师傅何不度了她,收她为徒?”

      静慈师傅道:“她还太小,这热闹非凡的人世间还未来得及走一遭,太亏负了。不管怎么说,做人一场还是要的。”

      眼看着静慈师傅的身子一天天好起来,众人便匆匆地打点行装准备进京。静慈师傅指定慧心主持庵内的事务,慧真协理,她本人带了我与慧明师傅一起进京。

      我正思忖着要想办法到许家村跟张大娘告别,托她无论如何想办法关照巴州城内狱中的母亲,却没想到她自己带了阿丑上门来了。

      慧明师傅将她们母女带入我的房间,掩上门回避。阿丑一见件我便扑上来搂住我流泪道:“阿草,好阿草,你真的还活着!你不知道听说你跌下山崖 之后,我便哭死了。后来我央求我娘带我去巴州城看望许二婶,可是我娘不允,说路太远,我是个女孩,吃不消。我又哭又闹不吃饭都没用。阿草,你真的把头发都 剃了,出家了吗?阿草,我们以后还能在一起吗?”

      她抱着我,又哭又笑,车轱辘话一句接一句,没完没了。

      张大娘并不阻止,只是在旁边看着落泪。

      分别坐下之后,我便说了要随静慈师傅上京之事,托张大娘想办法照看母亲。我解释道:“慧明师傅虽然托了鸡鸣寺的师傅,但是出家人出来走动到底不便,容易引人侧目。许家人时时要去巴州城走动,怕惊动了他们——”

      张大娘道:“你放心,我临走的时候托了亲戚,让她们时时去里边看看缺什么,也时时给那狱卒和狱婆一些好处,让他们不要太为难你娘。”

      我深深地拜谢:“阿草来日若有能力,一定报答干娘。”

      张大娘叹道:“这孩子,说什么呢!我自己也要去巴州几次,到时候一定去探视你娘。”

      我仰头不解地看着她。阿丑在旁边愤愤地说:“这次我娘和我哥自巴州城回来,我们家人在许家村的日子便不好过。那土鱼媳妇本来就跟我娘有过 节,她回来后便在村子里大肆宣扬,说我娘护着你和你娘跟许家为难,往死人身上泼脏水,败坏许家名声。现在全村的人都给我们家脸色看,连学堂里的那些学生都 不分青红皂白,一起辱骂我二哥。”

      我惊愕,眼泪盈盈欲坠地跪下,内疚地说:“是阿草和娘连累的大娘一家,连带着败坏了阿田哥的前程。”

      张大娘连忙起身扶起我说:“这孩子,我要是怕连累,当初在公堂之上就不会那样说了。大娘不识字,没读过书,但是做人凭良心这个道理还是懂 的。你阿田哥读书为什么?还不是识理,为百姓造福?若他还没读出来已经学会昧良心,那还是回家种田罢!好在这许家也就是在许家村还能一手遮天,这天地之 大,岂是许家的手能遮得住的?这次阿丑说的这个婆家真是好人家,听说了这事,跟我打个招呼,说让阿田到镇上跟她家的老二一起读书,相互之间也有个伴。大娘 这阵子就寻思着,等秋收过后,要把许家村的房子和地都卖了,要么搬到镇上去,要么索性搬到巴州城里去,不种田了,捣鼓些小买卖也好。你阿丑姐的婆家本来就 是做买卖的,也能给我出出主意。”

      不种田了?张家的大伯和阿牛哥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要该行做买卖,也难为他们了。这都是因我们家而起。我的眼泪流下来:“干娘!我发个毒誓,若以后阿草忘恩负义,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张大娘忙不得地掩住我的嘴:“这孩子,小小的年纪,莫要发这样的毒誓!我们张家在许家村是小门小户,一向以来看人脸色过活,大娘活得也憋 屈,离开好!从此扬眉吐气!”接着她又叹道:“阿丑的这个婆婆是真好。若是没有这档子事,你跟他们家老二的亲事也说成了,你跟阿丑嫁到一个婆家去,又是姊 妹又是妯娌,相互有个照应,那该多好!他家老二听说你家出了这事,急得不行,还想跟我去巴州呢。”

      呵,镇外法缘寺里正殿前,在香火中注视我的那个翩翩少年,我们有缘无份,彼此擦肩而过。

      张大娘又给我带来一身换洗的内衣。阿丑还为我做了一双很结实的鞋。她的针脚拙劣,但是一针一线趟得结实,不知道熬了多少夜才制成的。我的印象中,她还没为谁做过鞋,甚至没有为张大伯和阿牛哥做过。她把鞋交给我,说道:“你随便穿穿吧,别人看见了,别说是我做的就行。”

      她伸伸舌头。

      我抱住她含泪叫道:“阿丑,我的姐姐!”

      在阿田哥启程去镇上周家跟周家的老二老三一起读书的时候,我和慧明师傅陪着静慈师傅也在天刚亮的时候起身,衬着夏日清晨的凉爽赶路去巴州,自巴州再往洛阳进发。

      武周王朝的都城已经不在长安。女皇一直以来更喜欢洛阳。她称帝以后,迁都洛阳,洛阳城由此变得空前繁华。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4 洛阳(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大唐皇帝,出于陇西李氏。陇西李氏,始于秦代陇西郡最早的郡守是李崇,到汉朝出了两位重要人物,飞将军李广及其从弟李蔡。历经魏晋乃至隋朝,陇西李 氏已经是权倾朝野的世家望族。隋朝的两代皇帝,文帝杨坚以及炀帝杨广,都曾经用尽各种手段压制唐高祖李渊,虽然李杨两家是姻亲。

      陇西的各大贵族,各自之间长期通婚,已经形成根深蒂固的利益网络,盘根错节。

      这些贵族长期以来以长安为大本营,所有的政治势力,基本上都分布在长安附近。

      长安附近作为都城,始于周代。周人起于岐山之下,传至文王迁都于丰,武王继起,又迁于镐。丰在今陕西户县东北,镐在今西安市西南,两处中隔 丰河,东西相邻。秦朝兴于陇山以西,其后辗转迁徙,定都咸阳。咸阳在今咸阳市东,隔着渭河与后来的长安城相对。西汉开始,正式建都于长安,历经西晋愍帝以 及十六国时期的前赵、前秦和后秦,再后还有西魏和北周,都曾经以长安为都。

      从地理位置上讲,关中平原很早就被称为四塞之国。这是说,它东有崤山,南有秦岭,西有陇山,而北濒黄河。也许北边离黄河太远了,就以甘泉谷口来代替。总的来说,长安城山河围绕,易守难攻。

      山间河畔还有和外地交往的道路,为了控制这样的道路,就陆续建置相应的关隘,因而就有了东函谷、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还添上陇关。关中的名称就是由此得来的。有了这些山河和关隘,长安作为都城就更会感到安全。

      但是易守难攻的地方多是交通不便的地方。把都城放在长安,安全是安全了,可是经济发展受到限制。就拿蜀地四川来说,盆地之内地势平坦,土地 肥沃,气候湿润,物产丰富,但是蜀地之于长安,直线距离并不遥远,蜀道之难却难于上青天,四川的丝绸大米要运到长安,费劲人力物力,所以后世的玄宗朝会 “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

      所以当时大唐王朝的政治中心在长安,而经济中心,则在地处平原地带的陪都洛阳。

      洛阳位于伊洛两河的下游,自东周以来也有很多朝代将其作为都城,道路交通以及公共设施相对其他城市较为发达。隋炀帝篡夺帝位之后,下令在洛 阳城建造宫殿,使之成为东都。同一年,他下令征发河南、淮北各地百姓一百多万人,从洛阳西苑到淮水南岸的山阳,开通一条运河,叫“通济渠”;又征发淮南百 姓十多万人,从山阳到江都,把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开的一条“邗沟”疏通。这样,从洛阳到江南的水路交通就便利得多了,江南的丰富物产,通过这两条运河,源源 不断地运到洛阳,再从洛阳发送到包括长安在内的北方各省,洛阳一时成为全过的经济中心。

      当时的长安,就像现在的北京,而当时的洛阳,相当于今天的上海。

      那么高宗李治和皇后武氏,频频光顾洛阳,滞留不归就有了丰富的物质基础,长安作为首都,在二圣临朝的时代就已经徒有虚名,各部只有若干人员 跟太子一起留守,而帝国的政治中心,早就随着帝后转移到了洛阳。到了武氏称帝,改国号为“周“之后,这位千古唯一的女帝干脆定都洛阳,洛阳成为名副其实的 武周帝国的首都。

      据说高宗本人并不偏爱洛阳,偏爱洛阳的是皇后武氏。而对于皇后武氏偏爱洛阳,常常滞留不归长安的说法有几个。第一个广为流传的版本是,武氏 以阴谋的手段设计陷害先皇后和淑妃,一后一妃死得很惨,以致淑妃临死前发了毒誓诅咒道:“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

      自此以后,后宫之内不得养猫。即便如此,武氏仍不得安心,时时梦到废后废妃前来索命,故而她宁可长驻洛阳。

      第二个深为大臣们相信的原因是,武氏出身寒门,其立后以及垂帘听政乃至登基,都遭到了以长孙无忌等陇西贵族的一力阻挠。陇西贵族的实力在长安四周盘根错节,而洛阳,则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外,所以武氏偏爱洛阳多过长安。

      第三个迁都的理由应该是,长期在长安和洛阳两地周折,朝廷耗费过大,公文传递,官员过路之处,百姓付出甚多,以致朝廷连续几年给沿路百姓免税。为了节省开支,彻底迁都也是有好处的。

      所以武氏为女皇的时期,武周帝国的首都不在长安,在洛阳。

      静慈师傅带着慧明师傅和我,自巴州转长江买舟东下,在汉口转汉水北上到达赊旗镇,然后买车北上洛阳。

      自长江东下,因为是顺流,一路很快;而自汉水北上是逆水行舟,要慢许多。一路上遇到许多运粮运货的船只,由纤夫拉引上行。

      饶是如此,也比走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要轻松些。

      静慈师傅一路给我们讲古:“你不知道,我当初南下的时候走的便是骆谷道,有些地方上是悬崖,下是江河,根本无道,古人硬是用凿子在那山崖上凿出洞来,打进木楔,架起悬空的木道。当初我一个人,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只求快一些回家,哪怕落进江中摔得尸骨无存,也顾不得了。”

      她站在船头,望着远处没有尽头的天水一线,如是说。我看看慧明师傅,她也一副不知所云的神态。

      我也闭紧嘴巴,只用耳朵。

      静慈师傅又叹道:“今非昔比呀。你想拿长安,皇帝的后宫里有多少宫女内官?朝堂之上,有多少文武百官?这些文武百官中,又有多少内眷奴婢? 且不说还有守城的驻军,护宫的御林军。这些人都要吃粮,汉中离长安虽近,可以运粮到长安着实不易。长安城内的这些吃粮的嘴巴,居然要靠自江南运到洛阳的供 给。如今的女皇英明啊,索性将洛阳定位都城,那些尸位素餐者,至少吃穿不愁了。”

      慧明师傅道:“那么中南各道的粮食,就要靠汉水北上了。”

      静慈师傅道:“中南各道,开发得晚,人口不旺,产出相比江南要少得多。”

      慧明师傅道:“江南到底怎样繁华,真希望以后能有机会看一看。”

      静慈师傅说:“这次我生病,阿草之事又急,否则的话真想带你绕道江南转邗沟北上,让你领略一下漕运的风光。江南亦有很多名寺,你年轻,有的是机会,且待以后自己去吧。”

      慧明师傅躬身道:“慧明愿意侍奉在师傅左右。”

      静慈笑一笑道:“我一把老骨头,跑不动了。”

      到了赊旗,我们弃舟雇车,一路颠簸到了洛阳。

      这是我第一次坐马车,十分好奇,不住地撩开窗帘东张西望。虽然也是夏天,北地的气候明显干爽,令人不觉得十分的热。车子在泥土的道路上颠簸,浑身发痒,我忍不住挠了又挠。

      到了洛阳城南城景兴寺的时候,我们一行三人都成了泥人,又累又乏,被主人安排在后院客房洗漱休息。

      景兴寺也是一座以比丘尼的寺庙,静慈师傅显然与主持师傅相熟。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谢~~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4 洛阳(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洛阳地处伊洛盆地,气候温暖湿润,地势平坦富饶,交通便利,随着运河的开通,到了女皇的时代,已经发展得空前繁荣。洛阳城平面略呈方形,全城的总面 积比长安小。部分城墙随洛河弯曲。洛河穿城而过,将城内分成南北两区,筑有四座桥梁。城东、南两面各有三座城门,北面两座,西面则有宫城的和皇城的各二 门。各城门的位置互不对称。

      洛阳城因地形关系无法强调中轴线和对称,而是将宫城和皇城置于北区西侧。跟所有平原城市一样,洛阳城人口密集,兼之城区面积又没有长安大, 故而房屋街道,都比长安要逼仄窄小。达官贵人们大多聚居于北城,南城居住的多是平民商贾,洛阳城里最大的集市南市,更是坐落于南城。而洛水两岸,更是停靠 了很多人来货往的商船,密密麻麻的店铺靠岸而建,卸了货物直接发卖给各个商贾,再转船运到长安及全国各地。

      可以说,一条洛水,是当时的全国货物集散中心。

      静慈师傅一路以来一直吃我配的药,除了感到疲乏,倒没有生病。她年纪大了,一到洛阳便闭关修养,只令慧明师傅带了我去拜见主持,陈述前情,请主持师傅为我设法引荐贵人。

      景兴寺始建于北魏,是洛阳城内外规模最大香火最盛的比丘尼寺,时常有达官贵人的眷属前来上香。主持听了慧明师傅的叙述,沉吟良久,乃道: “若是平常日子也罢了,小庙总有些贵人不时来上香。只是近日,京城上上下下都为无遮大会这样的盛会做准备,平日的功课倒都省了,那些人家只派些家人来送些 香油钱财点长明灯。我看再过几日,等无遮大会也罢。”

      屈指算来,无遮大会还要再等五天。而自巴州至洛阳,我已经心急如焚,再等五天,那是度日如年。

      一时一刻,都关系到母亲的身家性命。

      慧明躬身称谢,带着我辞了出来,说道:“阿草,我知道你急,可是此时此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且莫要焦躁,我带你去白马寺为师傅投贴,回来顺便带你在洛阳城里转转。好容易上一次京城,不看看枉来一遭。”

      我别无选择,跟慧明师傅雇了车去白马寺投贴。一路上慧明师傅给我解说:“无遮大会历来由白马寺主持,凡是参加的寺庙,要在白马寺挂号,才能得到很好的接待。”

      我到底忍不住好奇,问道:“慧明师傅,我们到景兴寺,住持师傅亲自接待,今天早上还跟我们谈话,为什么你去白马寺投贴,他们住持不亲自出来打招呼?”

      慧明师傅啼笑皆非地看我一眼,说道:“你知道白马寺在如今的朝廷是什么地位?白马寺的住持又是什么来头?白马寺是如今天下第一寺,其地位相 当于皇家寺庙,其住持薛怀义乃太平公主前夫驸马薛绍的叔父,现为辅国大将军,有朝廷的功名在身,出入宫廷,百官见了他莫不客气三分,他岂有屈尊来接我等挂 贴的道理?”

      原来如此。

      回到洛阳城,天色尚早,慧明师傅带着我下了车,沿着洛水漫步,一路指点道:“你看这两岸的繁华,比之巴州如何?”

      我低头道:“巴州与洛阳相比,不过是弹丸之地。”

      我在何家村许家村的时候,以为镇上便是不可及的仙境,听到许盛业描述巴州的种种的时候,以为巴州便是极远的地方,富贵的极致,遍地金银;如今到了洛阳,才知道什么叫坐井观天。

      沿着洛水,一溜排开全是店铺,有米铺有绸布行有油盐店有油漆行,街对面,则有些饭店茶铺,供这些商贾歇息打尖。

      慧明师傅带了我进一家饭铺,上了二楼坐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一面闲谈,一面观望洛水上的风景。

      洛水两岸,劳劳碌碌都在卸货装货,一片繁忙景象。洛水上有四桥,将南城北城连成一体。我们对面,就是一座桥,桥上车来人往好不热闹。

      慧明叫了两碗素面,然后低声地对我说:“皇城在北城,所以达官贵人,大多住在北城。如今的皇上最信任的人,男有狄仁杰,曾任狄仁杰升任大理 寺丞,一年中判决了重审了累积不决的疑案难案件,涉及一万七千人,没有一个人喊冤上诉的,一时名声大振,后来官拜宰相。可惜他得罪了魏王武承嗣,前年被诬 下狱,今年刚刚被皇上复用为魏州刺史,不在京城。如果他还在朝廷,你只要到他门下喊冤,冤情一定能得到昭雪。”

      我半信半疑。也许狄相确实是个清官明官,可他毕竟是个高居庙堂之上的男人,能否理解女人的苦楚?毕竟母亲杀夫是实,那些男人们感同身受,如果大周朝有凌迟之刑,没准他们都巴不得将母亲千刀万剐以示天下妇人,以效儆优呢。

      “既然女皇在朝廷之上最信任狄大人,为何要将他罢官入狱,又把他派到魏州去做官呢?”

      小二把面端上来,慧明师傅微微一笑,等小二将面放好离去,才缓缓地说:“这就是至尊者的用人之道,有时候给只糕点吃,有时候给顿鞭子警醒警醒这些人臣,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可妄自菲薄。”

      我目瞪口呆。

      慧明师傅手指往天上指一指,笑道:“你以为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容易么?多少眼睛盯着,多少人想取而代之!”

      在民间百姓的嘴里,做皇帝是享大福的事,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想跟谁睡就跟谁睡,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想杀谁就杀谁,想捧谁就捧谁,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谁能知道他们有多少烦恼,要费多少心思才能保住那至尊的地位!

      我垂下眼睛。

      慧明师傅吃一口面条,让着我说:“快吃,饿坏了吧?这面条好香。”

      我用筷子挑起面条,吃下一口,果然是美味,虽然是素面,比我们家逢年过节吃的有肉的面条都好吃。

      慧明师傅道:“当今皇上最信任的女人是太平公主。太平公主是皇上和先皇唯一的女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当年吐蕃派人向大唐求 亲,指名要太平公主嫁他们的吐蕃王子。先皇和皇上哪里舍得?就在宫里修了太平道观让太平公主出家为女道士,避过此劫。后来太平公主嫁给驸马薛绍的时候,场 面非常豪华,照明的火把甚至把道路旁的树木烤焦,为了让递送嫁妆的车马通过,甚至不得不拆了一路上的围墙,为了显示对她的无比宠爱,皇上召集长安城几乎所 有的轿夫抬送给女儿的嫁妆,并下令全城所有人停业一天聚集在大街两旁来观看,当然红包糖果之类的是少不了的。据说当时单是被从天而降的密密麻麻的铜钱和苹 果什么的击中并立即给埋进去活活憋死的市民都不计其数。”

      我抬头瞪着慧明师傅——天哪,天家的嫁娶,真是非平常百姓可以想象的。

      慧明师傅接着压低声音说:“皇上认为薛绍的嫂嫂萧氏和成氏出身不够高贵,不配为公主妯娌,想逼薛家休妻,有人以萧氏出身兰陵萧氏,并非寒门相劝说,才使她放弃了这个打算。”

      我想起张大娘想让我嫁入周家,与阿丑互为妯娌,相互照应的事,心下戚戚——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女皇的父母心,也太夸张了一些。她对于出身的看重,是否跟她自己出身寒门,早年曾被长孙无忌等陇西贵族诋毁有关呢?

      当然,这都是我后来的猜想。彼时彼刻,我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感叹天家的富贵和排场,不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可以想象和比拟的。

      慧明师傅道:“除太平公主之外,皇上还信任一个叫上官婉儿的女官。不过她是宫廷女官,寻常不得出宫。而公主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皇宫是她的娘家,她自由地来往于自己府邸和宫廷之中,游刃有余,是皇上连同宫内宫外的一个最好的消息来源和得力助手。”

      我的脑子不断地翻腾着这些信息——皇城位于北城,而达官贵人多居于北城,大唐最有权势的公主频频来往于宫廷和宫外。这些信息放在一起,我得出的结论便是——我的机会在北城。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5 闯驾(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景兴寺跟鸡鸣寺不一样。鸡鸣寺说到底是一个偏远小城边的小庙,庙小佛少僧也少,巴掌大的地方,可忙的事情也少。而景兴寺是北魏以来的大庙,坐落在繁 华的洛阳城里,平日香火不断,再加上无遮大会临近,每个僧人都忙得像陀螺,自然不可能派两个小沙弥看住我。而洛阳城也不同于巴州城,没有许家人要找我,是 故也没有必要看着我。

      静慈师傅几日来不断有人来访,她除了会客便是静养。慧明师傅在她身边打点照顾着,也无暇顾及我,只对我说:“阿草,你莫要乱跑,这几日师傅在替你找人,一旦找到合适的人,便会帮你引荐,打通关节。”

      母亲在巴州煎熬着,我又如何等得住?到洛阳的第三天,趁着静慈师傅来了一大群客人,与本寺的主持一起会客的时候,我趁人不备,溜了出来。

      我沿着记忆中的那条路一路走到洛水边,穿过新中桥,游荡在北城那宽阔气派的大街上。我不停地来来回回地走着,用脚丈量着洛阳城里的道路。北城多豪宅,围墙之内,大多数是官宦人家,街道比南城清静许多。我从南走到被,再从北走到南,甚至再通过新中桥游荡到星津桥。

      星津桥是连接皇城和南城的唯一的直接的通道,有官兵把守。

      在外面游荡了两三个时辰,我已经饿得发虚。我偷着出来走得匆忙,身上既没带干粮,也身无分文,顿觉头上的阳光炙热得令人晕眩。守桥的两个兵哥哥看我不断地游走徘徊,感到奇怪,时不时地向我看过来。

      也许他们觉得我是瘦小的孩子,所以并未十分警觉,也没有过来为难我。如果我是一个彪形大汉,估计他们会把我抓起来质问一番。

      我累及了,坐在路牙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身后的几家店铺飘出阵阵的饭香,我忍不住地咽了几下口水。

      正在我的注意力被烧饼的香气所吸引的时候,身边忽然一阵躁动,只见几匹高头大马自桥的那边一涌而出,手里挥舞着响鞭,在空中挥出巨大的声响,嘴里喝喝有声地呼喊着什么。

      桥边的守卫立刻提起了精神,向大街走了几步,叫道:“净街了净街了,闲杂人等切莫靠近!”

      路边的行人一时间呼朋唤友,互相搀扶拉扯着躲入屋檐之下,远远眺望着星津桥的那一头。

      前面穿着盔甲的官兵们,沿着大道向东转,一部分在前头开道,一部分自两边散开,将道路围成一道人的屏障。

      轰隆隆的马蹄声车辇声,呼猎猎的旗帜飞舞声,远处一队黑压压的方阵滚滚而来,如排山倒海。

      我听到旁边有人问:“这是谁,排场真够大的!”似乎是个女人。

      一个老者回答道:“这是太平公主的仪仗。”

      呵,太平公主,就是那个在女皇面前说一不二,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太平公主?

      那个女人又问:“你怎知就是太平公主?或许是哪个王爷呢?”

      那老者道:“我在洛阳城住了这许多年,公主的仪仗见过无数次,识得的。再说,如今各王入宫出宫,反而都十分低调,只骑马出入。”

      “公主如今是天朝最有权势的人吧?”

      “女皇就喜欢她即使有权势,也不仗势欺人。”

      隆隆的车驾的声音越来越近。母亲的命也许就在这一线之间。我的心咚咚地跳,已经快跳出了这还有一口气的腔子。我深深地一个呼吸,自那守军的缝隙中钻进人肉的围城,快速地冲到道路中央,跪在地上,匍匐着磕头,大声喊道:“冤枉~~~~公主,民女冤枉,望公主为民女做主!”

      我的话音未落,就被一根粗大的鞭子打在背上。那鞭子是如此的粗重,火辣辣地甩在我的血肉之上,我感觉背上有温热的液体流出。与此同时,我疼得不能呼吸,一口气上不来,趴在地上竟然不能起身。

      街上顿时陷入混乱,我耳边充满了嗡嗡之声,已经分不清是背气之后的耳鸣,还是人群的发出的巨大议论之声。我恍然看到前面黑压压的方阵停下来,那庞大的车辇之畔,一个女孩稚嫩的声音喝道:“刺客!来人,给我杖杀!”

      街道两旁列队中的士兵走出来两个,一左一右把我架到一边,摔在青石铺就的路边。我的头磕在地上,又是火辣辣的痛。

      两个手持棍棒的太监上来,对准我的臀部打将下来。

      我切身体会到母亲在巴州城里被杖刑时的苦楚。我咬着牙,拼劲全身的力气挣扎着喊出:““冤枉~~~~公主,民女冤枉,望公主为民女做主!”

      我一口气上不来,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幽幽醒来。应该没过多久,因为我还躺在原处,太阳还是那么炫目,周围的人声还是那么躁杂,我的眼前,还是兵卒穿着靴子的脚。我仰着头,努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穿着盔甲的英俊少年对我说着什么,嘴巴一张一合。

      他有着红黑的脸膛,有神的眼睛,雪白的牙齿,他好像阿牛哥。

      我听不见他的话。我感觉鼻下的人中火辣辣地痛。我看着他,他的脸在我的头上飘来飘去。他有两只鼻子,四只眼睛。

      我拼劲全身的力量说:“民女冤啊!”又再一次晕了过去。

      我的灵魂在星津桥上游荡。我身轻如燕,飘过公主豪华的车辇,富丽的仪仗。我企图掀开那层层的丝帘,一睹公主的真容,向她诉说我的冤屈。公主 被一群群的护卫,一群群的宫女,一群群的太监包围着。她头顶着凤冠,身穿着霞披,她是万千宠爱,威严瞩目的公主。我只是一颗尘埃,不幸地落在她走过的道 路,被她的车辇轰隆隆地压过,痕迹都不曾留下。

      我的肉体卧倒在黄土中,埋没在尘埃里。公主的车队仪仗渐行渐远,只留给我一层一层的尘土,飞扬于空中。

      飘浮于半空,看见我的肉体趴在地上徒然而绝望地喊:“公主,民女冤枉!公主,民女冤枉。”

      没有人听见。我弱小的声音被淹没在巨大的,充满威严的响鞭声中,滚滚的车轮声中。

      我声嘶力竭地喊:“公主,民女冤枉!公主,民女冤枉!”

      公主的仪仗之中,一匹马回转过来,一个身穿红衣的小姑娘用马鞭指着我喝令:“此女是刺客,杖杀!”

      “公主,民女不是刺客!民女冤枉!”我的肉体企图跪起来,大声地喊。

      几个如狼似虎的太监执着木棒过来,将我按到在地,将我像捶衣服一样捶起来。我就像一块被洗涤的粗布衣服,被打得升到半空再落下。

      红衣女孩坐在马上,趾高气扬地哈哈大笑:“这就是刺客的下场,看你还敢为非作歹!”

      我的肉体转眼间变成了一滩红色的血肉,流淌在星津桥畔。

      “公主,民女冤枉!公主,民女冤枉!”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每天用你的新篇拌我的中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楼主真是知识渊博又想象力丰富!想想我以前上学的时候除了政治就是头疼历史了,惭愧。
        • 晕,这小说还有这功能,看来俺要收你菜钱了,呵呵
      • 俺成天跑新浪去看更新,别怪我心急啊,知道你写得挺累的,可我忍不住啊。。。呵呵。。。
        • 新浪更新更快吗?好象楼主每天新写的啊。
        • 这几天事儿多,写得快吐血了都。
        • 我也是,一天一集,星期六日还没有,又不敢催,写的也辛苦呀。从迪斯尼回来倒是一下看了很多章,过瘾。密瓜,我饭你。
      • 新浪上不会发帖,这里给奖励,给安慰。慢慢写,别累着,这大热的天。
        • 在给闺女买车,看车搞保险累得快死了,回家就还剩一口气。。。
          • 要多保重啊。。。小蜜都能自己开车了,是大姑娘了嘛。。。呵呵。。。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5 闯驾(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喊着从昏迷中醒来,背上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我趴在一间素白的房间里,眼前有一个宫装打扮的小宫女拍手笑道:“醒了醒了!”

      之所以知道她的打扮是宫装,因为那天闯驾的时候,我遥遥地望见护在车辇最里边的那些宫女的装束。

      我想坐起来,可是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没有一块肉听从我的意愿。小宫女极会察言观色,低声问我:“你想不想我帮你翻翻身?你背上有鞭伤,下边有杖伤,只能让你趴着,可能都趴麻了吧?我帮你侧躺着?”

      我舔舔嘴唇说:“渴。”

      她笑着拍自己的脑袋:“你看我,真糊涂。我还是先喂你喝点谁吃点东西再翻身吧!”说着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对着外面喊道:“春雨,你去拿点粥来,要掺点肉末鸡蛋之类的,容易咽容易克化才行。”

      接着她又进来,端起桌上的碗,用调羹喂我喝水。

      我用手托着头,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半碗水喝光。

      春雨把粥送进来,那个小宫女又喂我喝完粥,才跟春雨一起帮我把身子侧翻过来躺着。

      我感激地,但是气息微弱地问:“请问姐姐叫什么名字?我这是在哪里?”

      小宫女笑一笑,说:“我叫悠兰。这是宫里。”

      我疑惑地问:“我为什么会在宫里?”

      小宫女道:“我也不知道。本来你是要送到大理寺去审的,已经关在大理寺牢里了,不知道为什么,皇上直接下令把你从大理寺调进宫里,还让御医为你看病疗伤。你真有面子,闯了公主的驾居然有这样的待遇。”

      春雨说:“嗳哟,这整整一天,就听见你喊冤了。”

      悠兰忽然说:“你看我们都忘了,上官大人不是说等她一醒就过去报告她嘛!春雨你守在这里,我去见上官大人。”

      春雨打趣道:“你看你看,累活苦活都让我干,这等上台盘赶巧露面表功的活你就抢着去干。”

      悠兰“啪”的一掌打在春雨的后背上,笑骂:“你就贫吧!”她站起来提着裙子,脚步轻快地出门。

      春雨坐在她刚才坐的位置上,对着我啧啧称奇:“小姑娘,你是从哪里来的?你胆子够大的,一点点大就敢闯公主的车驾。你这小身子骨,再多打两杖,只怕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全洛阳宫里上上下下都被你的胆大妄为震动了!”

      我眼前晃动的是母亲蜡黄枯瘦的脸。我说:“如果我不闯驾,只怕真的见不到我娘了。”

      春雨道:“真有冤情啊?那等下上官大人来了,你跟大人说吧。跟她说就等于跟皇上说了。”

      我的身体被打坏了,可是我的脑子还运行良好。我在脑海里搜索——莫非她口中的上官大人,就是皇上身前的红人上官婉儿?我心中不禁苦笑,慧明师傅跟我讲述的女皇朝廷内外最信任的三个人,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和狄仁杰大人,在两天之内,我就直接间接地触碰到两个。

      闯了公主的驾,引起上官大人的关心和注目,甚至女皇本人,下令将我从大理寺牢房中移入宫中。

      并且我没有被押入天牢,而是住在宫内的某个卧室里接受御医生的治疗。

      我这颗从西南飘入京城的野草,是怎样变成一朵鲜花处处受到关照的?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门外一阵爽朗而不失温柔的声音笑道:“那孩子醒了?你们可给她吃了些东西不曾?”

      外面传来悠兰的声音:“奴婢喂她喝了些水,吃了些肉蛋粥。她如今翻身起坐不方便,没敢多喂。”

      “可吃得下?”

      “吃得下。”

      “那也好,不要多喂,免得没饿坏倒撑坏了。”

      话音才落,春雨早就跳起来去开门。接着内间的帘子一打,春雨和悠兰侧立于门边,躬身让一个身穿官服,戴着官帽的人进来。

      哪怕不听声音,也能明显感到进来的是个女人。她虽然一身男装打扮,却皮肤白皙细腻,长眉入鬓,眉目如画,腰肢纤细,身材袅娜,走动之间,入细柳随风,妩媚又不乏稳重。

      她笑容可掬,看上去如春风拂面。年纪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但是其时,她已经三十四五岁了。

      我知道那是谁。我挣扎着要爬起来,肌肉的牵动令伤口剧痛无比。我脸上的五官在霎那间扭成一团。我忍着痛说:“民女给大人行礼!”

      美貌的女官连忙紧走一步,用手扶住我说:“唉呀,都痛成这样了,就别勉强自己了。一看你这孩子就是个倔强的,这么一点点大居然敢闯公主的驾,你可真是名扬天下了——至少也名扬洛阳城了!你几岁了?十岁有吧?你可知公主护卫的长鞭都是牛皮编的?”

      因为疼痛,我冒了一额头的汗。牛皮编得又如何?就算是钢丝编的,我也要闯。

      春雨跟着美貌女官上前扶我躺下,对我说:“这就是上官大人!”

      果然是上官婉儿。我赶紧说:“民女无法拜见上官大人,请上官大人恕罪。民女十三岁了”

      上官婉儿诧异道:“十三岁了?怎么长得这样小?”她转头吩咐春雨,“你这妮子,没看见她一身的汗?还不快拿手巾给她擦擦!”

      春雨从床前案几上的托盘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白布,将我额头上的汗轻轻地吸净。那布的感觉是如此柔软,我只在许氏大宅里见过。我知道那是绢布,是丝的一种。

      上官婉儿坐在床前的磁礅上,拉着我笑问我的身世,姓氏族名,家乡何处,跟谁上京,因何上京,为何闯驾。

      我说得有些保留:“民女和民女的娘有天大的冤屈,民女的娘被押在巴州的死囚牢里,身患重病,危在旦夕。民女有冤无处伸,因听说当今皇上英明决断,圣明无比,鼓励百姓有冤只管上诉,所以只得设法来京陈诉冤情,请皇上为民女和民女的娘伸冤!”

      在事态不那么明朗之前,我将静慈师傅和慧明师傅带我入京的事守口如瓶。万一我被降罪,决不能连累她们。

      上官婉儿果然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抿嘴笑道:“别看这孩子小小年纪,居然是个有仁义的。傻孩子,你想想为何这么快皇上就下旨将你召入宫中?要是按平常的例子,你先要在大理寺过过堂,脱一层皮直接发落了——或者有人给你雪冤,或者你被当成刺客等候斩决。”

      斩决?我被这个熟悉的名词刺激得热泪横流。我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气,挣扎着起身跪在床上,对着上官婉儿不住地磕头:“请上官大人开恩,带我去见皇上。民女和民女的娘冤枉啊!!!”

      剧烈的疼痛从背部及臀部传来,我咬牙忍着,汗水又似泉水一样自体内纷纷涌出。

      人活一口气。我被这口气支撑着,磕头不止。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6 西门雀(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又躺了整整一天,御医来给我换过一次药。上官大人那日好说歹说离去后,因为迟迟没有音信,焦躁让我的嘴边又起了一层细细的水泡。

      春雨为我擦身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了,劝解道:“这事你急也无用,还是放宽心些吧。”

      她给我换的衣服,是细腻但是容易吸潮的绢布所缝制。绢是丝织品的一种,是缫丝的下脚料被梳理后纺成线再织成布,手感很像现代的棉布,但是比面布更软更具悬垂感。一般的丝织品的线不经过纺这道工序,因为丝本身是很长的纤维,一般的丝织品是几根丝直接打捻成纱织成布匹。

      绢比其他丝织品多一道工序,所以虽然是下脚料所制,价格并不比一般丝织品便宜。

      许盛业当年在巴州行走,曾经给母亲买过一套绢布的衣服。

      在宫里,似乎这些奢侈品都是日常用品,并不稀奇。我的皮肤在这种柔软不了的包裹下,感到无比舒服。只是身上的伤令我痛苦不堪,睡都睡不宁。

      春雨给我擦身的时候悄悄说:“娘呀,你知道你刚抬进来的时候那鞭痕有多高吗?高得像拴马的绳子!”

      正说着,外面一阵躁杂声,只听悠兰急急地说:“哎,西门姑娘,你不能进去,你——”

      一个清脆傲慢的声音说:“我为什么不能进去?你管得着吗?你是什么东西这么老三老四地敢拦我?”接着门轴一声响,那个声音又说,“听说昨天 上官大人都来过了?这小刺客什么来头,面子不小啊,居然皇上姨婆婆都惊动了,特地从大理寺牢提到宫里,好吃好喝招待着,还叫你们两个人伺候着。当刺客真舒 服哈,人人都当刺客好了!”

      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以致打死我我都不会忘记。这个声音属于那个在公主驾前骑马的红衣女孩。她拿着马鞭指着我说:“刺客。来人,给我杖杀!”

      于是我被架到路边,挨了一顿棍棒,几乎丢了小命。

      她姓西门?她为什么叫皇上是姨婆婆?

      春雨来不及给我穿衣,拉了被单给我盖上,跳起来走到门口打起帘子,笑着说:“西门姑娘来了!快请进来。”

      那女孩昂着头背着手跨进门,朝我扫了一眼,冷笑道:“架子真大,见了本姑娘居然不起来行礼。”

      春雨赔笑说:“西门姑娘,她身上有伤,起不来。”

      那女孩眉毛一挑,冷笑道:“起不来?我听说昨天她可爬起来拼命给上官大人磕头呢!”

      我看到春雨的脸上现出不易让人察觉的忍耐的神情,从外面跟进来的悠兰冲她使了个脸色,示意她少安毋躁,自己则笑着说:“昨天那一动,伤口都 迸裂了,太医嘱咐无论如何不让动了。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召呢,西门姑娘就当可怜可怜这位小姑娘,也当可怜可怜奴婢们吧。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奴婢们真 要受责罚了。”

      那女孩哼了一声,看我半天,才说道:“喂,你哪来的野孩子,有那么大的胆子敢闯公主的驾?那个老尼姑到底是你什么人?怎么她一求见皇上姨婆婆,跟皇上姨婆婆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话,皇上姨婆婆就叫人把你接进宫了呢?”

      老尼姑?难道是静慈师傅?静慈师傅跟女皇陛下是旧相识?怎么我觉得这世界越来越让人难懂了呢?

      我怔怔你看着那位“西门姑娘”。

      “西门姑娘”不耐烦地喝斥我:“喂,你被打的是屁股,又不是脑子,怎么人痴痴傻傻的?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是我可以回答的。我轻声说:“何田田。”

      “西门姑娘”嘴角微微上翘,嘲讽地说:“何田田,哈,没想到你一个乡下孩子,名字倒还好听。我叫西门雀。皇上是我姨婆婆。”

      原来是女皇陛下的娘家亲戚,怪不得如此嚣张跋扈。

      我不喜欢她。我本能地感觉自己不喜欢她。她既没有上官大人的才能,也没有上官大人的亲和力。她没有静慈师傅和慧明师傅对人生的感悟和内心蕴藏的善良。她所有的,不过是一个当皇上的姨婆婆。

      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大约说的就是她这种人。

      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退了出去。悠兰将我床前的瓷礅虚挪了挪,让道:“西门姑娘,您坐。”

      西门雀人坐下了,却有些心不在焉,问道:“悠兰,你这几天看见阿忠了吗?”

      悠兰摇头说:“没有。”

      西门雀似是不信,又问:“他没来过吗?”

      悠兰回答:“皇上没派侍卫来过。”

      西门雀又哼了一声说:“皇上姨婆婆没派他来,他不会自己来啊?哈,那天真搞笑,他居然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屁孩来责怪我,说我太狠了,要把她打死的。有没有搞错啊?是她自己闯驾,又不是我让她闯驾的。闯公主驾本来就是杖死的份,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悠兰看看我,低下头去,没有接话。

      西门雀却转向她,盯着她问:“你说对不对啊?”

      悠兰再看看我,为难地抿紧了嘴。

      西门雀不依不饶,一个劲儿地追问,语气更加严厉:“你说,我的话到底对不对?”

      悠兰避无可避,只得吞吞吐吐地说:“西门姑娘,何姑娘做刺客,嗯,人太小了点。”

      西门雀跳起来,涨红了脸道:“你说什么呢?有些坏蛋专门训练小孩子偷东西杀人,就因为大家都不防备小孩子,容易让他们得手!万一她真的是刺客呢?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公主,有没有朝廷法度?”

      悠兰咽口吐沫,连忙跪下低头道:“西门姑娘息怒,奴婢知罪了。”

      我侧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单,衣服在被单下半开半合。我背上臀上都有伤,无法翻身,只能毫无选择地看着这个脑子里塞满了奇怪物质的女孩自说 自话的表演。她口口声声地称女皇陛下为“皇上姨婆婆”,唯恐人们不知道她跟女皇陛下的亲眷关系。她甚至当着我的面说我该被杖杀,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粗鄙 无礼的女孩。

      哪怕就连许家村的阿杏,都无法做到这么口无遮拦的歹毒。

      这要什么样的经历才能造就这样的性格?

      西门雀蔑视地看了悠兰一眼,懒懒地说:“起来罢。知错就好,本姑娘就不责怪你了。还有,惜福来过吗?”

      悠兰回答:“惜福郡主没来过。”说完,她才行了一个礼站起身来。

      西门雀想了想,尖酸地说:“阿忠没来,惜福自然不会来。”

      她看着我发了半天呆,似乎也无话可说,无趣地走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蜜瓜好文采。我特别喜欢贴在幸福家庭里跟女儿有关的那篇。再说点不好听的:只是腔调太港台,太亦舒,太李碧华,能少点对白,多点其他么?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6 西门雀(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悠兰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出门,换了春雨进来。

      春雨坐在我身边,填了些热水继续给我擦身换衣服,一边说道:“快点好起来吧,你的头发都有味道了。你能躺的话我就可以给你洗洗头,否则哪天皇上传召,熏了皇上可不得了。”

      我忍了又忍,没忍住,小声问:“春雨姐姐,刚才那个,那个西门雀到底是什么人?”

      春雨似乎就等我一问了,立刻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哼,她算哪门皇亲哟!她的祖母是皇上的一个小表妹,幼时曾经在皇上的娘家住过一段时 间,是皇上的小跟屁虫。后来皇上进宫,那个她祖母嫁入西门家,也不是什么好门户。皇上跟兄弟一向不亲厚,跟姊妹也有些嫌隙,她祖母又肯上前奉承,于是多走 动起来。前些年她父母和祖母都过身了,皇上记挂着旧情,也怜惜她没有亲人照顾,就把她跟惜福郡主一起接进宫来抚养。”

      惜福郡主又是谁?我眼里满是问号。

      春雨道:“惜福郡主是恒安王的女儿。恒安王是皇上的娘家侄子。恒安王夫妇早逝,皇上就把惜福公主抱进宫中抚养了。“

      她四处望了望,见无人靠近,就压低声音接着说:“说起来,惜福郡主不管怎么说总姓武,是武家的正主。她西门算什么呀?也整天拿自己当郡主了。她花痴一样喜欢阿忠侍卫,整天吃惜福郡主的飞醋。她也不想想,惜福郡主跟阿忠侍卫同出武家,算是本家,怎么可能谈婚论嫁呢!”

      阿忠侍卫?我越来越迷糊,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春雨道:“不知道你见没见过阿忠侍卫,他肯定见过你。那天公主全副仪仗出宫,是去城外关林寺替皇上还愿,特地向皇上借阿忠侍卫一用。阿忠侍 卫虽然出自武家,可跟皇上是远亲,一直在老家乡下,家道也不好。皇上在武氏子弟中选侍卫,选上了他,他对皇上是忠心耿耿。他小名又叫阿忠,是所有侍卫中最 讨皇上喜欢的一个。”

      我恍然记起昏倒之前看见的那张脸,那张神情像极了阿牛哥的脸——阿忠侍卫,可是那个英俊的少年?

      春雨道:“公主也喜欢阿忠侍卫,经常向皇上要了他带出宫。他忠心老实,武艺不差是一个原因,喜欢他想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是第二个原因。公主差不多当他是儿子一样。”

      她给我擦完身小心翼翼地系上衣服,细致地叮咛我:“你在宫里要小心。这里面机关重重,说不定得罪什么人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你这小身子板,再招一顿什么刑罚,只怕真的要一命呜呼了。”

      我感动地说:“谢谢姐姐提点。”接着我又问,“惜福郡主大概不像西门姑娘这么难弄吧?”

      春雨想了想,摇头道:“西门姑娘的心情写在脸上,惜福郡主的心情都藏在心里。总之在这宫廷之中,能活下来的,没有一个省心的。”

      我笑笑:“还好我不是宫中人。如果能替我娘伸了冤,我就回家跟她一起过日子。”

      我咽下后面的半句话是:“如果我娘救不下来,我也不活了。”

      春雨顺着我的话说:“你是巴州人吧?如果能救下你娘,你去哪里呢?回老家还是留在洛阳?”

      我被问住了。回老家?许家村是断断回不去的,何家村也不见得都收留我们。我的传说已经随着这个案子从许家村传到巴州,似乎巴州我们也待不成了。

      天下之大,真的没有我们这些蚁民的立足之地。

      最后我说:“娘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春雨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抹哀愁。她喃喃地小声道:“不知道我爹娘怎么样了呢。”

      我们两个一个躺着一个站着,相对无言。

      正发着呆,外面门轴响动,帘子一掀,悠兰急匆匆地进来说:“快,皇上传召。”

      春雨猛醒,有些张皇失措:“啊?怎么办?一点都没准备。”

      悠兰道:“什么怎么办?看你平时挺机灵的,一到有事准慌手脚。我们扶她站起来,替她稍微整理下衣服。皇上知道她身上有伤,特地派人抬了春凳抬她过去。”接着她又说,“还好她没头发,否则还要替她梳理一下头发,乱糟糟的面圣,实在是大不敬。”

      两个人用尽力气把我架起来站在地上,她们俩蹲在我面前,给我系好里衣服的带子,又套上一件紫色的外袍。那件袍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我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像豆腐皮一样挂在身上。

      悠兰笑道:“还好不要你走路,否则真能绊住。“绕是这么说,她还是将那袍子自腰带之上的拉出来一块,露出我的鞋子。

      几个太监抬了一只比床榻略窄的春凳进来,让我趴在上面,抬着我走出房间,穿行在飞檐画壁的宫廷之内。

      七转八转,我被带进一个院落,那匾额上的字迹我隐隐能读:“长生院。”

      后来我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女皇陛下的地方,是女皇陛下的寝宫。在寝宫里审问我这样的戴罪之身,颇为蹊跷,是在女皇陛下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的事。

      这一切,都是因为静慈师傅。

      我被抬到一个宽敞的宫殿里放下,悠兰和春雨上前一左一右地嫁起我进了东边一间房。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威严与美丽同在的老妇人高高坐在床榻之上,重重的软垫之中。那个床榻不是用来睡觉的,是用来起坐的。在她的右手下侧,赫然便是静慈师傅。

      两个人跟前的案几上,都有一盏精美的茶杯。

      是因为静慈师傅,我才能得到女皇如此迅速地关注?

      我迅速地跪下来,忍着伤痛匍匐在地,向这帝国的第一妇人,呵,不仅仅是帝国的第一妇人,还是帝国的第一人谦恭地磕头行礼:“民女何田田拜见皇上,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的额头触碰在地板的席子上。这席子提醒我,这是女皇陛下的起居之处,不是办公的场所。我将我的头埋在周围肃穆的空气中,不敢稍有懈怠。

      女皇威严的声音响起:“罢了,你抬头给我看看。”

      我小心翼翼半抬起头,角度刚好让女皇陛下看清楚我的脸,但是依然保持着谦卑的姿态。

      女皇转头对着静慈师傅困惑地说:“这样小,分明还是个孩子!这一鞭子和几板子打下去,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静慈师傅低首垂目地回道:“小小年纪所遭遇的种种,实在令人不忍闻。所以我说那畜生该死。”

      女皇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当年你我入宫的时候,也不过这样的年纪吧?不过那时你我的身量,似乎都要比她大一些。“

      静慈师傅道:“皇上的身体一向强健,阿草哪能跟皇上比?贫尼也不敢比。即使今日,皇上的身子依然健朗,比贫尼何止强上百倍千倍!”

      女皇哈哈地大笑:“你呀你呀,这张嘴,哈哈!”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7 神皇(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最终听完我故事的,如果包括静慈师傅,应该是三个人——女皇陛下,太平公主,上官婉儿。静慈师傅虽然早就听慧明师傅转述过,可当她端坐在女皇身边,由跪在下边的我一五一十地款款到来的时候,神色还是为之恻然。

      女皇陛下越听越严肃,本来松松地靠在软垫上的身子,渐渐变成正襟危坐。我不敢抬头。我因为臀部有杖伤,背部有鞭伤,被女皇陛下赦免了行礼之 后,只能直挺挺地跪着。我不能再一次匍匐,不能磕头,我只能低垂着头低垂着眼睛,把我不能闯州衙在州衙上讲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到来。我声声血泪,字字真 实,没有一句可以隐瞒。

      当我第一次聆听女皇陛下那坚定自信的声音,抬头看见那张有着宽广额头,炯炯有神的眼睛的脸,我就知道,她不是凡人,她高高在上,洞察一切,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若有一丝隐瞒,不仅救不了母亲,连我自己都要粉身碎骨,死于廷杖之下。

      太平公主长得极像女皇陛下,也有着女皇陛下一样宽广的额头。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青春鼎盛岁月时期的女皇是什么样子。她坐在女皇陛下的左侧下手,跟静慈师傅遥遥相对。

      上官婉儿坐在女皇陛下身后,身前的案几上铺满纸墨。我一边说,她一边写,姿势优雅从容,绝不发一言。

      当我说到我在睡意朦胧之中感觉有一双粗硬男人的手在猥亵我的身体的时候,太平公主开始显示出很不安的神情。她似乎陷入某种神思,双颊变得潮 红,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女皇的神情也显示出一种痛恨与追悔。她不自觉地看向公主,母女俩的眼神在空中相遇,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意相通。

      女皇的眼神里有安抚,公主稳住了心神,喝一口茶,又专注地听我讲下去。

      当我讲到我挣扎了又挣扎,许盛业是用衣带将我绑住强行侵入,我疼痛过度以致昏迷的时候,女皇大怒,将茶置于地上,拍案道:“如此畜生,杀之有余,乃是为民除害!”

      太平公主也咬牙切齿地说:“如若不死,还应将之千刀万剐!”

      上官婉儿停笔沉吟,看看女皇陛下,再看看太平公主,又埋头奋笔疾书。

      静慈师傅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等我将整个过程讲完,室内鸦雀无声。我跪着垂头道:“请陛下明鉴!”

      女皇的手边,就放着她从大理寺调来的母亲的案卷。她沉吟着,那穿透一切的眼神严厉地望着我问:“你讲的跟你母亲供述的完全不一样。你们中必有一个撒谎。”

      我敛神说:“陛下英明,请体察一个母亲的拳拳爱女之心。她完全为了保护我才将所有的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

      女皇道:“你母只要如实招来,便可减罪,她为何不招?”

      我低声答道:“许家村的人视我们母女为眼中钉肉中刺,必将置之于死地而后快。民女当时亦想出堂自首,被慧明师傅拦下,说民女若去自首,非但救不了母亲,反而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静慈师傅这时说道:“这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村中夷人说是不祥之物,有巫盅之能,因此人人厌憎之。后随母嫁入许家村,又因此被许家村人嘲笑厌弃。村中孩童还编了首儿歌来讥讽她——桃花眼,拖油瓶。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

      武则天皱眉问道:“那你母亲为何招认跟情夫里通外和谋杀亲夫?这情夫有名有姓,又是何人?”

      我想起母亲那张蜡黄没有神采的脸,想起她所遭受的酷刑,顿时泪如雨下:“皇上圣明!母亲一向有妇人病,身体羸弱,怎禁得起刺史大人的严刑逼 供?民女家乡山中经常有无名之尸,有的是采药之人,有的是行走蜀中的商人,还有一些是遭遇虎狼,打家劫舍的贼人,母亲禁不住严刑拷打,胡乱便认了那无名尸 体,以免连累来往蜀地收药的无辜商人。母亲招认这吴有才是长安人士,请皇上遣人到长安去查商户户籍,是否有这样一个人如母亲描述便知。”

      女皇陛下沉思一会儿,挥挥手对上官大人说:“传慧明进来问话。”

      上官大人便传令下去,不一会儿,一个中年太监带了慧明师傅进来。

      慧明师傅在我身边跪下,匍匐在地,称颂道:“见过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皇陛下挥挥手道:“出家人,免了俗家礼节罢!你且起身说话。”

      慧明师傅谢了恩,跪坐在蒲团上。

      女皇陛下问道:“你是在哪里发现这孩子的?”

      慧明师傅道:“在我寺山下的水谭边。当时她浑身是伤,昏迷不醒,高烧不止。”

      女皇陛下又问:“她身体可有异样?”

      慧明师傅道:“小僧为之擦身换衣,看见她*有红肿,里裤里隐约有血迹。但是小僧跟她这些日子朝夕相处,晓得她葵水未至。小僧怕她有些古怪,所以那条里裤一直未洗,这次入帝都,知道是为她洗冤,故而将之带进洛阳。”

      我吃惊——居然有这回事?我因为对那段往事一直不堪回首,那些旧物最好不见,所以并未追问那些衣物的下落,慧明师傅给我什么我便穿什么。后来张大娘又送我几套衣服,我便一直穿在身上。

      女皇眉毛微微一挑,说道:“呈上来。”

      慧明师傅自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将那条里裤放进宫女递上来的托盘里,那宫女起身走到女皇陛下案前,跪下,举盘过头顶,轻轻放置在案上。

      女皇拿起里裤仔细查看,脸色微变,放回托盘,吩咐:“给公主看看。”

      那宫女拿起托盘,起身,再跪送到公主案前。公主拿起看了,脸色又变成潮红之色。她紧紧地抓住那条里裤,手掌攥成拳头,恨恨地说:“陛下,那厮是禽兽,死有余辜!这孩子之母护女心切,啥了禽兽,何罪之有?天下为父母者,情同此心!”

      女皇闭起眼睛,似乎游离在九天之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闲闲地问上官大人:“婉儿,你看呢?”

      上官婉儿欠身行礼,说:“奴婢以为公主所言即是。”

      女皇说:“你且修书一封给狄仁杰狄大人,将巴州刺史原判案和今天我们审案的过程都抄一份送过去,且听听他怎么说。”

      上官婉儿再次欠身行礼,恭恭敬敬地说:“奴婢遵旨。”

      女皇吩咐道:“要快。另外,再派人去长安查,有没有吴有才其人,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是。”

      女皇接着又对我说道:“如果朕查证你所说是实,朕便赐你母亲无罪。如果你所说有半句谎言,你与你母同罪。”

      我大喜过望,忍着疼痛匍匐在地,磕头道:“皇上圣明,真神皇也!!!民女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一阵阵剧痛从背后传来,我脸色煞白,冷汗直流。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7 神皇(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女皇陛下挥挥手道:“带她下去好生养伤。这御医怎么回事,只拿俸禄不好好干活。”

      我被宫女们架到外殿,扶上春凳,被太监们抬回居所。才走到院子中间,偏殿的门一开,探头探脑走出一个红衣少女,对着身后的一个穿着淡紫色衣衫的女孩说:“走了走了,你快点。你真没用。皇上姨婆婆不是最宠爱喜欢你么?怎么你也轮不到坐在旁边去听听呢?”

      我刚好侧着头,视线的余光看见那红衣少女是西门雀。

      西门雀曾经面对面地表示地对我表示过无比的蔑视。她长得一点都不漂亮。甚至可以说,她是个比较丑的女孩子。见过她,再见过女皇陛下本人,很 难想象容貌端庄美丽,气质绝佳的女皇陛下会有这样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亲戚。她的容貌不是最丑的,至少她没有许家村的玉兰姐姐要好看些。但是她能在这皇宫里 把一种俗气演绎得那么淋漓尽致,也算是一种特色。要知道在那个贵族豪门扎堆的地方,有高傲的,高贵的,有蛮横的,有谦逊的,有丑陋的,有俊美的,有狂妄 的,也有自信的,独独缺了艳俗的。

      西门雀刚好填补了这个空白。老天造物,断断不会少了一样的。比如大红,穿在别人身上可能是喜气和端庄,穿在她身上,就有说不出的闹;比如说话声音大,在别人可能是气度,在她身上,就是一种狂躁。

      她眼睛细皮肤黑,身材却极瘦,瘦得像一根木棍,没有情节,一路直到底。大唐尚武,自上而下崇尚健康丰满的美,像她这种脾气配这种身材,无论往哪里靠都靠不上。

      她身后的紫衣少女,跟她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区别。那女孩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苗条,又不是那种瘦弱的体型,而是曲线玲珑,丰满剔透。她的前额和眼睛都有些像女皇陛下和太平公主,却比太平公主还要美丽,一双眼睛尤其传神,似乎会说话一样。

      一看就比西门雀心机深沉。

      紫衣少女微微一笑,说道:“姑祖母不让我们去,自然是有朝廷大事。朝廷大事,又岂是你我能插手的?你这人,什么时候能长长脑子呢?!”

      西门雀道:“我又没要插手!听听不行啊?”

      紫衣少女道:“不让去自然不行。你以为皇祖母的起居室是你们家下人的打更房,专给婆子们八卦磨牙的?”

      连我都听出,这紫衣少女话里话外,在含沙射影地暗指西门雀出身低下,为人粗俗,而西门雀似乎浑然不觉,拉着紫衣少女的手热情地说:“走,现在审完了,我们总可以进去说说话了吧?去探听探听吧。”

      紫衣少女的脸上写满不屑,不情不愿地被西门雀拉进房。

      春凳刚被抬出长生院,一个带刀侍卫急匆匆地往里走,碰了个正着。前面的太监立刻停住,要引着众人避过一边。那带刀侍卫连忙停下,摆手说:“你们莫避,当心春凳歪了,把这孩子闪下来。”接着他上前一步查看我一眼,问在旁边跟随的悠兰和春雨,“她可好些了吗?”

      悠兰行了个礼回答道:“回忠侍卫的话,何姑娘好些了。皇上命回去好好养着呢。”

      原来他就是阿忠侍卫。他不就是我那日闯驾昏倒之前最后一眼看到的那个人,那个神情之间那么像阿牛哥的人嘛!如果不是他穿着侍卫的服饰,一声“阿牛哥”几乎脱口而出。

      阿忠侍卫像是想起什么,自腰下的荷包里拿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递给悠兰说:“这里面是专治棒伤鞭伤的丸药,你给她每日四次,每次服十粒,不要忘记。”

      悠兰又一次行礼道:“我替何姑娘谢谢忠侍卫。”

      我看了这半日,不说点什么。他不仅神情像阿牛哥,连心肠都像。我只有对他感激地笑笑。

      他也冲我笑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原来不仅可以形容女人,也可以形容男人。

      悠兰道:“走吧。”

      于是那些太监抬着春凳启动脚步。

      忠侍卫目送我们,一只脚几乎跨进长生院,又停下来回头问:“哎,悠兰,这个何姑娘叫什么?”

      悠兰笑着回头喊了一声:“何田田。”

      太监停住又起步,我在春凳上晃悠晃悠地看着下面的路在不断地后退。我听到长生院内有隐隐的笑声,西门雀那令人难以忘怀又难以避开的声音唧唧喳喳地叫着:“阿忠,你刚才到哪里去了?我找前找后就是找不到你!”

      我听见紫衣少女的声音冷冷的:“他还能到哪里去?自然是替姑祖母办差去了。”

      “办什么差啊?”西门雀这话问得一如既往的没头脑。

      紫衣少女是一如既往地轻蔑:“朝廷的差岂是可以让你知道的?”

      西门雀气结:“我不能知道难道你能知道?”

      紫衣少女道:“所以我没问呀。”

      随着地上的砖石不断地后退,那些声音渐行渐远,一直到我听不见了,一直到我回到了原来的住处。春雨和悠兰把我架回房,给我倒水喝,再问我:“能行么?能行这就给你绞块手巾擦擦脸,然后漱漱口,不行的话先躺下——”

      我连忙说:“太劳烦姐姐们了,让我自己来吧。”

      悠兰笑道:“你像让我们受责罚么?”

      春雨连忙去打开水。

      我站着洗漱完毕,她们又服侍我躺下。悠兰一遍帮我把外面脱下的衣服折好,一边说:“今天跟西门姑娘一起的那个紫衣女便是惜福郡主。”

      呵,原来如此。这惜福郡主,看上去也是一个人物。武氏一族的女人,代代有人才出。

      悠兰接着低声说:“惜福郡主的生母,恒安王王妃生前可是个美人,经常带着惜福郡主进宫侍奉皇上,很得皇上宠爱。皇上在娘家贴心人不多,对恒 安王和王妃青眼有加。可惜恒安王本人平和安静,对江山官位权位无甚野心。也许正因如此,他们夫妇双双早逝,皇上便对惜福公主格外怜惜,接进宫来,所有待 遇,一如公主。皇上自己的皇子公主都成家出宫开府,宫内也没有什么孩子,就把惜福郡主和西门姑娘当自己的孩子养了。”

      都说女皇陛下邪恶如魔,杀人如麻,以我今天所看所听,她审我的态度,我倒觉得她是一个少有的明白人,是个明君。

      至少至少,比巴州刺史更英明,不知道英明多少倍。她对自己的亲人,也不乏慈爱。

      至少至少,对这两个血缘偏远的少女,亦是很慈爱了。

      我心中已经认定,她是我的神皇。她若赐我母女再生,我这一生都匍匐于她的脚下,做她的尘埃任她践踏,做她的奴隶任她驱使,甚至献出我的生命。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8 毒方(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不知道为什么,只经此一面,我对女皇陛下便有了难以言说的信任。我相信她明察秋毫,我相信她大能大为,一定能还我们母女一个公道。在看见她,听到她威严又不失人性的声音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就安定得如同风平浪静后的湖面。

      躺下之后我睡得跟外香,一直到掌灯时分,我被门外尽量放轻,但是依然带着练武男人的那种力量的脚步声惊醒。

      更恰当地说,我睡够了要自己醒来的时候,听到了那轻微的脚步声。

      “春雨,你给何姑娘吃了我给的丸药不曾?悠兰呢?”这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忠侍卫。

      春雨稚嫩的声音尽量压低,可是仍然很高:“吃了。回来就吃了。悠兰姐姐嘱咐等下醒了再给她吃一次。悠兰姐姐被上官大人叫去问话呢,有一会儿了。忠侍卫,你怎么到这里了?是皇上有什么吩咐吗?”

      忠侍卫道:“你小声点,别吵醒她。我刚好换岗回家,顺路来看看。”

      春雨嗔怪地说:“忠侍卫,我前些日子就想跟你说句话,一直没找到机会。你们也真是的,看她这么弱弱小小的,像刺客吗?哪有打得这么狠的?牛皮鞭子,那鞭痕肿得老高,血都把衣服粘在背上了!还好是一鞭子,两鞭子下去还有命吗?”

      忠侍卫的声音里充满了歉意:“当时我在公主的驾前,没来得及阻止。过后我说了那行鞭的侍卫,他也后悔得紧。”

      接着门帘掀开,春雨一张探究的脸伸了进来,正对着我睁得大大的眼睛。她先吓了一跳,接着笑道:“唉呀,醒了。何姑娘,你可要喝水么?”说着她掀了帘子进来,把脸凑到我的脸前问。

      我点点头。她笑道:“那么连忠侍卫给的丸药一起吃了吧。”接着她又问,“何姑娘,你想站起来动动,还是就躺着吃了药再休息一会儿?”

      我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已经有大半天,半边身子沉重得发麻。我心急着尽快痊愈,想站起来挣扎着走走。

      虽然我人很瘦弱很轻,但是身上有伤,春雨年纪也小,搬不动我,不得已冲着外面叫:“忠侍卫,进来帮帮忙!”

      忠侍卫应声而入,三步两步跨到床前,问清楚目的,两手一伸,夹住我的两腋,将我像一只稻草人一样举起,轻轻放在地上。

      我目瞪口呆。还想两个人合力完成这项艰难的使命的春雨也目瞪口呆。

      忠侍卫似乎觉得自己唐突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却说不出话来。

      春雨“嗤”的一声笑,说:“哎哟,到底是练武之人,大力士呀!”她接着先把药递给我,再将水递过来说,“何姑娘,你当着忠侍卫的面把药吃了吧,省得他老怀疑我偷懒。“

      我笑笑,接过来将药一把吞下去。

      刚咽下一口水,只听外边一叠声的有人喊:“忠侍卫在么?皇上差人来找呢!”

      忠侍卫立刻冲出屋外,问道:“怎么回事?”

      只听一个太监压低声音说:“皇上大约做了噩梦,醒来觉得身子不爽,已经差人请太医了。皇上心里不安,命忠侍卫且在宫里再值一宿。皇上说,只有你在外面守着,她才能睡得安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院子里转瞬间安静。

      我心里七上八下,惊疑不定。我问春雨:“皇上不会有事吧?”

      女皇陛下不能有事。我们母女的冤情,都寄托在她的身上。

      春雨不能肯定:“不会有事吧?听宫里的老人说,皇上以前在长安经常做噩梦,自到洛阳后一直睡得很好。”

      她的不安也溢于言表,不时地往门口张望。墙上我俩的影子都显得那么无助。

      过了一会儿,悠兰回来,身后跟了几个抬着春凳的太监。她走近我说:“何姑娘,皇上又传召你。”

      我有些心惊地问:“什么事?”

      悠兰说:“去了就知道了。”她悄悄地握了握我的手,似乎在给我吃定心丸。

      我又被抬到长生院。一路上悠兰都不说话,更让我忐忑不安。春雨和悠兰将我扶下春凳,交给长生院的宫女,再由她们将我搀扶到女皇陛下的卧室。

      我看见忠侍卫在殿外来回走动着巡逻,腰间挎着宝剑,十分英俊挺拔。他看见我,冲我点头致意。

      女皇陛下的卧室里灯火通明。我不敢抬头,一路垂首走过去,要在锦垫做的蒲团上行礼,听到那个熟悉而威严的声音说:“你身上有伤,免了吧!”

      我听到静慈师傅的生意也在说:“你就站着吧。”

      静慈师傅居然也在。

      女皇陛下说:“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我只得抬头,双目略微下垂,双手绞在身前,仍然是一种谦卑的姿态。我看见女皇陛下倚靠在床头,一身白色的绢绸睡衣之上,脸色疲惫而困顿。

      静慈师傅也是一身白色的睡衣,手持念珠,不断地在默念着经文。

      女皇陛下凝视我良久,问道:“我听静慈说你有医术?”

      我知道我眼前的这个年老的妇人不仅拥有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拥有超越常人的洞察能力和智慧。我若对她有任何隐瞒,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哪天被她发现我说谎,后果不堪设想。

      我垂头答曰:“回陛下,民女略知些药草。”

      女皇陛下问:“这是你家传的技艺?”

      我依旧如实回答:“民女母亲以采药种药为生,民女自幼跟着母亲识得一些草药,但是配药一事,并非得自母亲传授,不知何日起无师自通,自然而然就会了。”

      女皇陛下与静慈师傅具感意外。女皇陛下似有不信,静慈师傅停止了佛珠的转动。

      女皇陛下看看静慈师傅。静慈师傅合手念道:“阿弥陀佛,小僧上帝都之前身体不适,若不是她开的药,只怕还来不成了。”

      女皇陛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道:“那你给朕开副药吧。”

      我闭目良久,静心排除脑中的杂念,感受来自女皇陛下强大的气场。

      女皇便是女皇,即使在病重,气场依然比我等凡夫俗子要强许多倍。

      我睁开眼睛,阶下侍立的宫女捧上纸墨。

      女皇陛下问道:“你会写字么?”

      我诚实地说:“民女只会写石板。”

      女皇陛下显然没听明白:“石板?什么是石板?”

      不知什么时候上官大人悄然走进来,低声微笑着替我解释:“皇上,石板是乡下的孩子练习写字的一种石头做的薄板,四周镶了木框,用一种特殊的石笔可以写出字来,用布擦掉,反复写,节省纸钱。”

      女皇笑道:“原来如此。那么你认字?”

      我答道:“略认几个。是在村里学堂的窗外偷学的。

      女皇陛下眼中带着意外和赞赏的神色。上官大人道:“何姑娘,你说吧,我来写。”她站在端着盘子的宫女前,提起笔,蘸了墨,等我开口。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8 毒方(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说出一串药名,上官大人一一录下,然后亲自取了另一只托盘,将录好的药方呈送给女皇陛下。

      女皇陛下摆摆手,下令道:“传沈南缪。”

      不过一会儿,一个中年模样的御医上前行礼拜见。女皇陛下道:“起来罢。婉儿,你把方子给沈太医看看。”

      上官大人将托盘递送到沈南缪面前。沈太医显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及至拿到眼前细读,不由得汗出如浆,面色在瞬间转了几个回合,再次伏倒在地,叩头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大妄为之辈,敢给皇上开这样的虎狼之药。”

      女皇陛下蹙眉道:“此话怎讲?”

      沈南缪沉声道来:“川芎性辛温,无大害;益母草,性辛,微苦,微寒,倒也尚可,可是这全蝎与附子毒性甚大,神皇天冑贵体,如何能冒这种风险!开此方的人,别有用心!”

      女皇陛下的目光,像箭一样朝我飞射过来。

      上官大人侍立一旁,一言不发。静慈师傅停止转动佛珠,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草有何动机要害皇上?她娘还指着皇上开恩赦罪呢!”

      女皇陛下的目光松动,变得柔和了些。上官大人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说道:“小臣愿为陛下试药。小臣今晚先用此药,若明日无事,陛下再饮用,臣以为比较妥帖。”

      女皇陛下满意地点头道:“难为你一片忠心。”她转头向我看过来,眼睛里的精光亮如日月,“何姑娘,你有何说法?全蝎入药可有何说法?”

      我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与肚腹之间,垂头道:“民女知道蝎子有毒,可以入药,但是民女不知道为何要这样用。”

      我看见太医院的首席御医沈南缪的身子晃了晃,摇摇欲坠。

      上官婉儿嘴巴张得能塞进一只鸡蛋。

      女皇陛下眉毛一挑,忍住怒气质问:“这是什么道理?”

      我如实回答:“民女静心感受来自陛下的气场,脑子自然而然跳出这个方子,实在不知为何会跳出此方。但是民女知道陛下脑中有毒气运行,有时头 疼难忍,似要有刀斧劈开眉头中间的地方才能缓解。有时疼得夜晚不能安眠,时有噩梦。民女猜想,大约正因为全蝎与附子有毒,以毒攻毒方能解开陛下脑中作怪的 毒气罢。不过这只是民女猜想。民女愿意以自身替陛下试药,只愿陛下早日康复,大周江山,黎民百姓都望陛下万岁万万年。”

      女皇陛下的眼光将我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最后落在我的脸上。我的头虽然垂着,却站得笔直,我的脸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惊慌和害怕。寝殿之中,一片寂静,连一丝灰尘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

      良久,我听见女皇陛下说道:“煎药!”

      一殿的人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耐心地等,一直到两份浓浓的药汁被端进来,寝殿之内飘满了药香。试药太监上前要端起一碗,被女皇陛下喝止:“今日这药,就让何姑娘尝吧。”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我挺直了背走上前,端起其中的一碗,一饮而尽。

      我回到原来的位置站好。

      没一会儿,我的鼻中流出血来。沈南缪手指着我颤抖地叫嚷:“陛下,陛下,这人不知是谁派来的,应着大理寺审问!”

      上官大人眼中皆是惊悸之色。静慈师傅坐立不安,不住地默祷。众宫女都傻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我自袖中摸出一块白色的绢布,压住鼻子,神色自若。

      女皇陛下呵呵笑道:“沈南缪沈南缪,亏你还是太医院的一块牌子。何姑娘前几日受了鞭伤和杖伤,又感了天气的暑热,内心焦虑母亲的冤情,毒气 郁结在心,此药原有疏通脉络,疏导滞气之功效,全蝎更是以毒攻毒,那毒气自鼻中排出,病便好了一半。我虽不是医生,但是先皇在生之时体弱,我在旁边听着, 也懂些医理了。你这太医是怎么当的?做人呢,要当好差,少些私心杂念,天地自然就宽了。”

      沈南缪连忙匍匐磕头道:“吾皇英明!”

      女皇陛下道:“把药给我拿来吧。”

      沈南缪膝行半步,再次谏言道:“请陛下明日再喝吧。”

      上官大人也跪下附奏道:“请皇上明天再喝吧。”

      女皇陛下伸手接过碗,笑道:“当初先皇在世时,有头风之症,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不仅头疼欲裂,还天旋地转,头昏眼花。太医院无数的医生看 过,没有一个管用的,最后还是民间郎中秦鸣鹤揭了皇榜。他为先皇行针,几次缓解先皇的疼痛,可是指标不治本,这风头之症还是不时发作。后来朕问,难道就没 有什么法子完全治好吗?那秦鸣鹤说,法子是有,要用银针在先皇的百会穴和脑户穴各刺一针,将滞停在先皇脑中的淤血引出来才行。朕那时年轻,也是关心则乱, 便喝道,天子之头岂是你随便扎的?天子之血又岂是能随便流的?你这是要弑君!朕喝令将之斩杀。倒是先皇劝我,说秦医生乃民间仙品,无缘无故为何要弑君?何 况医者父母心,与其这生不如死地痛着,不如且让他一试,若果真刺死了朕,你再杀他不迟。”

      “到底是先皇有些胆识,竟给这秦鸣鹤治好了。这何姑娘未必不是另一个秦鸣鹤,朕的胆识,难道还比不过先皇么?”说完,她笑了笑,把药一饮而尽。

      所有的宫人都跪下,齐声称颂:“吾皇英明,胆识过人!”

      我垂首不语。我身上的伤正在结痂,不能跪拜,唯有站着。

      女皇陛下挥挥手,说道:“都退下,各自睡吧。静慈,你再陪朕一晚,朕明日便放你。”

      静慈低首合十道:“能在宫里伴驾,是小僧的福气。”

      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到了我的房间,我疲惫得长出一口气。悠兰给春雨使了个眼色,春雨连忙关上房门。悠兰凑到我身边一边帮我解衣,一边长长地松一口气说:“何姑娘,今天真是命悬一线!我和春雨都捏了一把汗。若是姑娘有个什么事,我们俩说不定也会跟着遭殃呢。”

      我惊诧地问:“之前我根本不认识姐姐们,姐姐们不过是奉命行事,为什么会连累姐姐们呢?”

      悠兰叹气道:“这就是宫廷,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宫里死个人,跟死只蚂蚁没有区别。”她收起我的衣服,扶着我躺下。

      次日起来,听说女皇陛下的头疼之症得到缓解,阖宫为之精神振奋,喜气洋洋。忠侍卫被女皇陛下放出宫休息,顺路到这边,又送来两瓶治伤的丸药。女皇陛下派太监送来许多赏赐,其中有一些绫罗绸缎和一些首饰。

      一时间我住的院子门庭若市,悠兰和春雨忙的团团转,不住地打赏那些前来祝贺的宫人们。

      等这些人渐渐散去,我内疚地说:“劳烦两位姐姐了。那些打赏的钱,我先欠着你们,等哪日出宫,我把皇上的赏赐变卖了还你们。”

      悠兰抿着嘴笑道:“皇上的赏赐怎么能卖呢?洛阳城里哪家铺子敢收宫里出去的东西?何故娘放心,那打赏的钱不是我们的,是今天忠侍卫料到这一出,送过来的。”

      春雨也挤挤眼笑道:“忠侍卫对何姑娘真是不同呐。若是西门姑娘知道了,又要吃醋!”

      两个人笑得跟银铃似的。自我入宫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开心地大笑。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9 提京(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狄仁杰的加急回奏很快到了宫里。上官大人为女皇陛下念道:“陛*贴民意明察秋毫,老臣不敢望陛下之项背。陛下英明,此案只等坐实巴州山谷成年男尸非长安吴有才,便可翻案。臣窃以为当将犯妇提京交大理寺重审。”

      女皇陛下原是闭目听着,当上官大人念完最后一句,她睁开眼呵呵一笑:“这个狄仁杰,马屁功夫也十分了得。不过他的马屁,拍得也恰到好处,不过分肉麻,也不十分做老夫子状,深得朕心。”

      上官大人笑道:“陛下恐怕不仅仅觉得狄大人会拍马屁吧?”

      女皇陛下收敛笑容,叹道:“这朝堂上下,人头济济,可用之人,也不过那几个罢了。狄仁杰是少数可用的几个能做事的人之一。而这几个可用之人中,知朕者,唯有狄仁杰也。”

      上官大人不解地看着女皇陛下。女皇陛下轻笑着反问:“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用那些佞臣,草包和酷吏?婉儿,你记住,贤臣能臣固然好,但 是不能为朕所用的话,对朕来说,什么都不是。有些大臣,自以为既贤且能,常常不听使唤,给朕下点眼药;而那些佞臣草包,做事不行,整人自有一套,他们便是 朕的铁鞭,时不时地可以给那些既贤且能的大臣提醒提醒,这是朕的天下!”

      上官大人了然道:“婉儿明白了。”

      不仅仅是当时的宫廷内外,朝堂上下,连后世的史书里也流传着女皇陛下那个著名的驯马故事。当年女皇陛下还在太宗驾前做侍女的时候,太宗皇帝得到一匹骏马“狮子骢”,性烈,无人能驯,问身边的众人:“你们谁能驯这匹马?”

      女皇陛下挺身而出,说道:“只要给我三样东西,就能降服这马。一支皮鞭、一柄铁锤、一把锋利的刀子。先用皮鞭打得它皮开肉绽,死去活来。还不听话,就用铁锤敲它的脑袋,使它痛彻心肺。如果仍不能制服它的暴烈性情,就干脆用刀子割断它的喉咙算了。”

      太宗皇帝说:“割其吼,马死,怎么叫驯?”

      女皇陛下答道:“即使马骏,不能为我所驯,留之何用?不如杀之。”

      那个时候女皇陛下刚入宫不久,初承雨露,天真未泯,锋芒尚露,不懂得察言观色。太宗皇帝喜欢美丽温婉的女人。女皇陛下显露出来的强势性格让他心生厌恶,本来可以为妃嫔的她从此失宠。但是她勤勉好学,头脑伶俐,手脚麻利,却作为御书房侍女待在太宗皇帝身边十多年。

      太宗皇帝当时已经是个意志尚强但是肉体逐渐走入末路的老男人。女皇陛下的失宠很难说是福是祸。女皇陛下没有得到妃嫔的荣华富贵,但是作为太宗皇帝身边的女侍,她得到站在他身边聆听学习处理政务的机会和经验。

      狄仁杰大人的回奏以及女皇陛下跟上官大人的对话,都是以后的日子里上官大人转述给我的。而那一日我不在现场。女皇陛下最后以“催长安那边快点”结束了这一个案件当天的处理,开始下一个奏章的工作。

      女皇陛下每天这样一个奏章接着一个奏章,一件事务接着一件事务,从朝堂上的官员任免,到江湖中百姓是否安居乐业,从天始亮临朝开始,一直工作到下午掌灯时分。

      有时候甚至要熬到深夜。她工作到多晚,女皇身边的那些侍候的人,上从上官大人起,下到跑腿打杂的宫女太监,便要辛苦到多晚。做皇帝是件苦差,做皇帝身边的宫女太监,也是一件苦差。

      那天晚膳过后,上官大人特地到我房里来安慰我说:“好了,皇上已经着大理寺将你母亲提京复审,并且令人在长安查证吴有才其人。你且放宽心,好好养伤,不日你们母女便可重聚。”

      我心急如焚,问道:“大理寺如何将我娘提京?是大理寺派人去吗?我能否跟着去呢?我娘身患妇人病,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那么热切地望着上官大人,急巴巴的神态像望着一颗救星。上官大人倒不提防我会这样问,想了想,才沉吟着说:“应该是大理寺发急文到巴州府,巴州府派了衙役押送你母亲进京。这一路山高水长,确实辛苦。”

      我与静慈师傅与慧明师傅一路从巴山蜀水到京城,都是乘船,已经吃尽辛苦,沿途倒也见过几个衙役押着流放的犯人走路,那犯人风餐露宿,一路被打骂,那种辛苦,又是一般人所无法想象的。

      母亲只怕撑不到京城,便会被折磨致死。

      上官大人接着解释:“大理寺的公文走的是驿路。这种急文是由驿差快马连续急递到各地方。每到一处驿站都会换差,以最好的体力最快的马匹将公文送到。你身上有伤,也不会骑马,怎么经得起这样的颠簸?快不要胡思乱想了。”

      她安慰我一通,回去休息了。

      接着静慈师傅来了。她坐在我的床前,长叹一声道:“你这孩子,怎么心这么急!我们一个眼不见你就跑到大街上去拦公主驾。你算运气好,是忠侍卫护送公主,换了别的侍卫,你只怕已经死在杖下了!”

      据静慈师傅说,忠侍卫发现情况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看见我在刑杖之下奄奄一息,立刻喝止了行刑太监。他蹲下身查看我的时候,只听我说了一句“公主,民女和民女的娘冤啊”就昏过去了。

      大街上发生的事很快传遍了洛阳城。到了晚饭时间我还未回寺里,派出众僧寻找,于是听说了这件事,静慈师傅和慧明师傅立刻就急了。慧明师傅苦苦哀求静慈师傅和方丈找人打探消息,找人说情。景兴寺结识不少权贵,要找两个说话的人,还是能找到的。

      静慈师傅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想了半个时辰,终于拿出一块绵软油亮的和田玉雕的玉佛,带着慧明师傅走到宫门前,将玉佛递上,求见女皇陛下。

      慧明师傅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师傅,不知道她居然跟当今的皇上居然还有这种交情。

      惊疑之间,宫内居然派了宫车将静慈师傅请进宫内。

      原来静慈师傅当年差不多跟女皇陛下同时进宫,后来一起在太宗皇帝驾前做御前侍女,太宗皇帝驾崩之后,又一起进入感业寺出家。她们一开始互相 敌视,后来又情同姐妹。在感业寺的时候,静慈师傅有一次出逃的机会,也是在女皇陛下的帮助下逃脱的。临别之前,女皇陛下将一枚羊脂玉佛赠送给静慈师傅,说 日后如有相见之日,一定不负今日患难之情。

      静慈师傅逃出之后,隐姓埋名,几经辗转,最后落户巴州的山里。她听说女皇陛下又重回宫廷,做了高宗皇帝的嫔妃,后来又做了皇后,太后,乃至 自己登上帝位。无论怎样困苦,她都没找过女皇陛下,如今为了救我性命,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求见陛下,将我的故事和盘托出,求陛下亲自过问。

      这份盛情,让我有说不出的感动。

      静慈师傅道:“阿草,看得出女皇陛下很喜欢你。女皇陛下这个人是最爱才,也最会用才的人,你要好好把握机会。”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39 提京(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立刻请求道:“师傅再帮帮我!我听上官大人说女皇陛下下旨将我娘的案子提京复审。可是我娘的身子,实在禁不起这样的折磨。请让我一起去吧。我这一日心里慌慌的,总有不安的感觉——”

      静慈师傅是见过我母亲的。她沉吟着想了想,拍拍我的手道:“你且好好养伤。有些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实在不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起身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床前垂泪。

      春雨捧进一碗浓浓的药汁。女皇陛下服了我开的药之后,睡眠越来越好,心悸出汗的病大有改善。她赏赐我很多东西,并准许我为自己开方配药,由太医院煎好送到我的住所。

      宫里的一些人听说我有这样神奇的能力,也纷纷想找我开药,都被春雨和悠兰挡住了。

      忠侍卫换岗,又“顺路”来看我。他见我跪在床头,手捧一碗药汁正待饮用,笑道:“我真是班门弄斧了!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小神医,我还拿自己的创伤药给你!”

      我放下碗羞涩地说:“忠侍卫过奖了。多亏忠侍卫出手相助,阿草才保住了这条贱命。”

      忠侍卫道:“我佛面前,众生平等,草民的命也是命。何姑娘小名叫阿草?”

      我点点头。但是想起母亲提京复审的事前途未卜,脸上又现忧愁之色。

      忠侍卫道:“怎么了?不要担心你娘的案子。皇上既然下旨复审,便会还你们一个公道。我跟在陛下驾前也有些年了,陛下是最圣明公平不过的,体恤百姓,什么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

      他提起女皇陛下的时候,脸上是由衷发出的敬佩和感激,藏都藏不住。

      我低头道:“我不担心陛下的公正严明,我担心的是我娘的身体和下面小鬼难缠。我小时候听那些老人讲古,说是只要暗中塞给那些衙役些银两,那些衙役路上有一千种办法让犯人死得不明不白又找不到破绽。”

      莫说百姓,便是贵为皇家太子又如何?贬居巴州的太子贤说是自杀,到底怎么死的谁又知道?

      忠侍卫想了想,说道:“这倒也是。我替你去求求公主,看她有什么办法没有。你被杖伤,莫要记恨公主。公主还是很同情你们母女的,在皇上面前说了不少好话。”

      我赶紧表态说:“阿草不敢怨恨公主。阿草亦明白这是朝廷法度。皇上与公主已经法外开恩,阿草感激不尽。”

      忠侍卫点头道:“好了,那我先走,趁着天还早,替你去跟公主说说。公主在陛下面如果都说不上话,那么没人说得上话了。”

      我撑着床边的案几下了床送他出门,致谢道:“阿草此生,受过无数人的恩典,有日一定相报!”

      忠侍卫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举手之劳,莫要放在心上。”接着他从上到下打量着我,说道,“看样子还是你自己配的药管用。”

      我低下头,脸红红地说:“忠侍卫莫要取笑。太医配的药和侍卫给的药都很管用。没有那些药,只怕阿草现在还趴在床上呢。”

      第二日消息传来,皇上下密旨令忠侍卫亲自去巴州将犯妇许柳氏押送帝都洛阳交由大理寺复审。我挣扎着爬起来,挣脱悠兰和春雨的阻拦,咬着牙从我住的角落,顶着毒辣的太阳踉跄走到女皇陛下的御书房,跪在阶前苦苦哀求女皇陛下开恩,允许我随同忠侍卫一起回巴州探母。

      未几上官大人出来传旨道:“陛下说了,你身体虚弱,不堪长途劳苦,且在宫里安心养伤等着跟母亲团聚。”

      我拉住上官大人官袍的一角,不住地说:“请大人替民女求陛下,允许民女。民女住在宫里实在不安,夜夜噩梦不止,没有一日不提心吊胆。”

      我仰着头,嘴上本来渐渐消褪一圈细细透明的水泡又充盈了,晶晶地闪着光。上官大人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长叹一声道:“你这傻孩子,让我怎么 说你?你去了能干什么?忠侍卫是个练武的男人,为了赶脚程,一路骑马,风餐露宿。你又不会骑马,身上带着鞭伤和杖伤。你是希望你母亲早日启程来洛阳,还是 希望她在狱中多受几天罪?”

      我不住地磕头说:“民女没想跟忠侍卫通行。忠侍卫可先去,民女随后乘车跟随。请陛下答应了民女罢,民女此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陛下,生为陛下人,死为陛下鬼。皇天在上,阿草若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上官大人又劝我半天,只是说我不动。她实在无奈,只得转身回房内。

      我匍匐在大殿之外,额头触底,只是不起。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上官大人又出来道:“好了,皇上让你进去。你这孩子,我真没见过比你胆子更大,性子更拗的了。”

      只要把生死置之度外,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我进了殿,走到女皇陛下的书桌前跪下,匍匐在地,磕头道:“民女何田田拜见神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皇的声音深沉而平静:“何田田,你为何非要回巴州探母?”

      我头不敢抬地回答:“回陛下,民女心内不安,夜夜噩梦。”

      “这就是理由?”

      “民女没有别的理由。”

      “朕为什么要答允你?这于法于理都不合。你与你母,洗冤之前,一个犯女,一个犯妇,朝廷何来这等优待的法度?”

      “陛下从来就是遵法不拘于法,所以是神皇,民女心服口服。”

      女皇陛下诧异地对上官大人说:“你听听,你听听,这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说的话吗?”

      上官大人道:“陛下,这孩子是有些奇异。陛下从来爱才——”

      女皇陛下挥挥手道:“算了算了,你不要给朕戴高帽子。朕真奇怪,为什么这孩子在乡间遭族人唾弃,可是一进宫,却得如此多人爱怜?静慈且不说她,她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又是一路相陪进京,可是你,太平,阿忠,一个一个地为她不断地说好话,这是什么原因?”

      上官大人道:“陛下怎能将宫中之人跟乡野那些无知的愚民相比?陛下爱民如子,又是弥勒佛转世,自然有好生之德,怜贫惜弱,奴婢们在陛下身边,耳染目睹,受陛下言传身教,自然行事为人,处处要学陛下。”

      女皇哈哈大笑:“婉儿婉儿,你真是个可人,天下第一号马屁精。你的马屁贵在不那么肉麻,时时应景,说得文雅大方,朕爱听。”接着她转向我,目光又变得咄咄逼人,像两只利箭射将过来,“何田田,你抬起头来。”

      我抬起我的头,渴望地看着女皇陛下。她说:“我准你去,但是你向我发誓,从此做我忠心不二的臣子,一生一世都不背叛我。”

      我一字一顿地说:“民女此身属于陛下,不敢有半分违背。”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的目光锐利深邃,我的目光真诚纯净。

      女皇陛下道:“你且随阿忠去吧。伺候你的两个人,让她们跟随在路上伺候你。”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40 武晋忠(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两个御前侍卫程思德和武明丰手持女皇陛下的密诏先行骑马南下巴州解押许柳氏上京复审,阿忠侍卫护送我乘马车也赶往巴州。

      如走水路,一路逆水行舟,不知道要走多久。走旱路颠簸,可是快。

      悠兰和春雨一路随行。

      这时才知道阿忠侍卫大名武晋忠,是女皇陛下同乡远房本家一脉。女皇陛下做了皇后之后,对于家乡颇多减免税赋,惠及乡里,原本人丁多土地少的武氏一族深受其恩,日子渐渐好转。女皇陛下在族中选拔侍卫,阿忠侍卫正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踊跃报名。

      女皇陛下亲自面试,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忠侍卫答道:“武晋忠。大家都叫我阿忠。”

      “你为何要做我的侍卫?”

      “乡下人,从来没进过京,想借此机会到天子脚下见见世面,又有俸禄可以补贴家里。”

      女皇陛下打量着他被乡野的太阳晒得黑红的脸膛,脖颈以及手臂露出的肌肉显示出一种青春的力量。

      这孩子真是憨厚诚实,是个实在的人。

      “做侍卫最重要的是什么?”女皇陛下脸上笑意盈然。

      那乡下孩子想了想才回答:“第一,武艺高强,武艺高强才能保卫皇上不受侵犯;第二忠心。”

      女皇陛下问道:“这两样你可有?”

      “武艺高强没有。阿忠只是在乡下跟人学过一鳞半爪,但是阿忠不怕吃苦,愿意跟师傅好好学。忠心倒是有一颗。”

      “忠心倒是有一颗——何以见得?”

      “武氏一族,受惠皇上颇多。皇上安康,则武氏一族安康。”

      最后一句回答打动了女皇陛下的心。女皇陛下从妃嫔之位一路做到皇帝,封赏娘家诸亲,却鲜有几个对她心怀感激的。她的几个哥哥们同父异母,自 父亲去世就借着自己是男丁,掌握族中的权势欺压她们孤儿寡母,受封之后非但不感恩,还恩将仇报,多有微词。她的姊姊倒是一母同胞,可是荣华富贵面前,见利 忘义,居然跟她的丈夫暗渡陈仓。她的外甥们,因为上一辈的恩怨,不把她这个拥有无上权力的女人放在眼里,为非作歹,要么公然侮辱已经订了婚的太子妃,要么 勾引是做皇帝的姨父,颠倒伦常,逼得她不得不六亲灭绝,身边居然没有可信之人。

      他们这些白眼狼,甚至不如一个质朴的乡下孩子,而这个孩子所受的皇家恩惠,也不过是税赋的减免而已,相比她的那些封侯封国夫人的近亲,简直是天壤之别。

      女皇陛下一下子喜欢上这个本族的少年。本事不济可以学,功夫不到可以修,她要的就是死心塌地的忠诚。

      武晋忠成为女皇陛下的侍卫,从一个小小学徒一直做到身边的贴身侍卫。他什么也没做,无非就是刻苦,勤勉,忠诚,立刻赢得了宫内上上下下的喜爱。女皇、公主以及上官大人叫他阿忠,宫女内宦们叫他阿忠侍卫。阿、

      阿忠侍卫宠辱不惊,一如既往地待人宽厚,有求必应,只有一条是永远不变的——那就是,当别人的话跟女皇陛下的话有冲突的时候,他只听女皇陛下的。

      我们轻车快马,悄然南下。

      在马车出城门之前,我们的这辆小车与一支车队对面相逢。对面的车队,说高调不算高调,没有什么仪仗,说低调也不算低调,因为从马车的豪华程度和马匹的精壮程度,随从的人数上可以断定,这支车队来自显贵之家。

      阿忠侍卫还没来得及让车夫避让,那边的一个侍从便冲着这边的马匹虚挥一鞭,马鞭在我们马匹的头顶惊雷一般地炸响。

      我们的马受惊,前蹄腾起,如果不是马夫很有经验,这车便翻了。

      阿忠侍卫大为恼火,沉声喝道:“天子脚下,何人撒野!”

      那边挥鞭的侍从尖声叫道:“临淄王的车驾,凡夫俗子还不闪避?!”

      阿忠侍卫听了,赶紧下马,对着车厢行礼道:“武晋忠拜见临淄王殿下!”

      对面的车帘一掀,一个面貌灵动的十一二岁的孩子脸露了出来。这孩子长得浓眉大眼,稚嫩脸上带着英武之气。他傲慢地看了阿忠侍卫一眼,冷笑着说:“我道是谁,原来是忠侍卫!忠侍卫,你身上可有天命在身?”

      难道他就是临淄王?

      因为我们这次南下是奉了女皇陛下的密旨,对外不宣,故而即使身负皇命也不能明说。阿忠侍卫躬身道:“回禀殿下,小人与亲眷出游,身上并无皇命。”

      原来他真是临淄王!那天生的贵人咄咄逼人地问:“既无皇命,为何撒野拦本王的驾?”

      如果阿忠侍卫身负皇命,他的出巡就代表女皇陛下,那么无论是临淄王还是太平公主,都要给他让路。但是他如果没有皇命在身,他只是他自己,御前侍卫武晋忠。一个侍卫,官再大怎么大得过临淄王?

      看来这个王子也是个一板一眼认死理的人。换了别的官员,看见武侍卫这个御前红人,没准还要拍拍马屁呢。

      阿忠侍卫道:“小人不知殿下之驾,冲撞了!殿下恕罪。”说着他又躬身行礼下去。

      临淄王孩子气的脸装得老气横秋。他蔑视地打量着阿忠侍卫,满脸厌恶之情,挥挥手道:“你让开吧!要记住,这天下是我家的天下,这道路是我家的道路,你这无名小卒,莫要喧宾夺主!”

      说着他手一甩,门帘在他眼前合上,将他高贵而稚气的脸挡在滚滚红尘之后。

      阿忠侍卫亲自拽着马匹,让到一旁。

      临淄王的车驾轰隆隆地飞驰而去,卷起一阵微尘。

      我也放下车窗的帘子,收回观望的目光,疑问地小声说:“怎么宫里人人对阿忠侍卫这么客气,临淄王却对他这么凶?”

      春雨快人快语地说:“临淄王对武家的人都凶。”

      可是当今的女皇陛下也姓武,临淄王也被赐姓武呀。

      春雨小声地说:“临淄王对皇上毕恭毕敬,可是对其他的武家人就不客气。偏偏皇上又喜欢临淄王,说他有太宗皇帝的风范。武家的几个兄弟害死过其他王孙公主,却怎么也扳不动临淄王。”

      我见过村里的一些老人,喜欢某些孙子好无道理。村东的一位六十奶奶,喜欢长孙的憨厚,而她家的爷爷,却喜欢次孙的聪明伶俐。两位老人各喜各的,时常为俩孙吵架。

      没有道理地讨厌对方喜欢的人,这俩孙都是孩子,又能有谁好谁坏?

      此时此刻,我觉得女皇陛下跟村东奶奶并无太大的不同。她也有血有肉,也自己的偏好,爱孙,爱有决断的孙子。

      马车出了城门,一路向南疾驰,每到一处驿站,休息之后都要换马,日夜兼程。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40 武晋忠(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临行之前,我就把一路所需要服的药做成丸药带在身上,马车虽然颠簸,可是我的伤势却渐渐痊愈。

      转眼到了长江边上,大家弃车登舟。当地驿站的官员是个小老头,很恭敬地对围着阿忠侍卫嘘寒问暖。他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似乎从“武”这个姓氏里觉察出点东西,忙得像只陀螺,好酒好菜地款待。

      大家饿得面色发绿,吃得如狼似虎。

      缓过劲来,大家都放慢了速度,这时只听门外有喧哗之声,一边驿官一叠声地陪着小心的阿谀之词,一边是两个大汉的恶声恶气。

      “我说薛老馆,我们兄弟一路风餐露宿到这里,你说什么?最好的房间没了?给谁占了?把他们撵出去,给老子腾出来!”

      阿忠侍卫皱了皱眉,停止嚼动喝了口汤。

      这是官方驿站,不是商人经营的客栈,各方接待都有一定之数,按照官品执行,谁人会如此无礼?悠兰、春雨,甚至我都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这样吵吵着,门口被阴影遮住,三个人陆续进来。我们用眼角余光扫过去,令人惊讶的是——除了相陪的驿官,另外两个人居然是和尚!

      和尚也住官驿?太诡异了。

      阿忠侍卫眉头拧得更紧了。他把手放在腰间,紧紧地握住。

      悠兰和春雨也紧张得竖起耳朵。我垂下眼睛,盯着阿忠侍卫握住剑的手。

      驿官点头哈腰地说:“两位佛爷,唉哟,你们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吧。那间上房是江南西道长史张大人跟随从住的。张大人进京述职,明早一早启程。”

      两个和尚轻蔑地问:“张大人?哪个张大人?”

      驿官恭敬地回答:“张柬之张大人。”

      不知道他的恭敬是对和尚的,还是对张柬之大人的。

      其中的一个和尚鼻子里冷哼一声笑道:“哈,张柬之张大人!好大的名头!我们怎么没听说呀?薛老馆,听说过冯思勖吗?”

      驿官低声下气地问:“您说的可是右御史台冯大人?”

      “是啊。”

      “听说过。冯大人为人耿直——”

      “啊呸!”另一个和尚一拍桌子,往地上啐了一口,冷嘲热讽地说,“为人耿直?耿直个你奶奶啊!他胆敢在朝堂之上参奏辅国大将军,结果怎么样呢?皇上治了辅国大将军的罪了吗?没有!可是辅国大将军却把这个耿直的冯某某痛揍了一顿!又怎么样呢?又怎么样呢?”

      他直直地盯着驿官的脸问上去,五官看起来说不出的怪模怪样。

      驿官赶紧说:“那是,那是,辅国大将军劳苦功高,非一般人可及!”

      头一个和尚傲慢地说:“知道就好!就连周国公和梁王见了我们辅国大将军都要礼让三分,梁王还为我们大将军在宫里牵马扶镫,这个冯某某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在朝堂之上参奏我们大将军,这不是找抽嘛!”

      驿官点头如啄米:“是,是,是。”

      “是什么?!”两个和尚一起拍桌子。

      “是找抽。”

      “谁找抽?”

      “呃,冯大人,呃,不,冯某某不自量力,找抽!”

      “那你以为这个张某比冯某官更大?”

      “不,不——”

      其中的一个和尚“啪”地一拍桌子,喝斥道:“那还不快叫他腾房!”

      “这——”驿官迟疑了。

      这俩和尚所说的辅国大将军,就是白马寺住持和尚,时封梁国公的薛怀义。薛怀义在宫廷里的地位十分诡秘,宫人们对他的种种行为讳莫如深,心照不宣。而这位僧人出入宫廷如入无人之境,上至王孙下到宫女宦官,无不对他礼敬有加,但凡有所指示,无不从命。

      据说他在宫外还要横行霸道。道教是李唐皇室确立的国教,李氏一族,一直自称是道教的始祖老子的后人。而女皇陛下登基以后,一直尊崇佛教打压道教,这薛怀疑便看着道士不顺眼,在街上看见一个便逮住一个强行给人剃度,惹得满城的道士无不怨声载道。

      他是如此人,他手下的和尚,很多是当年跟随他的街头混混,更是以此为乐。因有女皇陛下庇护着,满城上自大臣下到百姓,对他无可奈何。

      梁王,就是女皇陛下的娘家侄子武三思;周国公,是女皇陛下的侄子武承嗣,时任文昌阁宰相。这两个人,一个以王子至尊,一个以宰相之尊,对薛怀义如此毕恭毕敬,可见薛怀义当时在宫廷的地位是多么地飞扬跋扈。

      看来这两个和尚是奉了薛怀义的命出京南下的,否则官驿没有道理接待他们,奉为上宾。

      不管怎么说,薛怀义地位再高,他的主业还是白马寺的住持和尚;而张柬之大人是江南西道长史,朝廷命官,让一个朝廷命官给白马寺的和尚让房,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名不正言不顺。

      驿官迟疑了。

      其中的一个和尚大怒,挥起一掌,啪的一声拍在驿官的脸上,喝斥道:“这什么这?给脸不要脸!你识相点,大爷回去后给你在大将军面前美言几句,你发达的日子就要到了!你若不识相,当心大将军让你站着死,你不敢坐着死!”

      驿官显然活到这么大,都没见识过这种无礼的无赖,一时半时惊呆了,竟然不知如何以对,只拿手捂着脸,站在当地不知所措。

      感到羞辱是肯定的。

      那和尚见他如此,更加火上浇油,抬起手掌就要再打,胳膊却凭空被人架住。

      是阿忠侍卫。那和尚大怒,转头问道:“你是何人,要多管闲事?把官名报上来,让爷爷记住你!”

      阿忠侍卫不动声色地说:“当心,这老头年纪有一把了,瘦得皮包骨头,当心师傅手疼。”

      那和尚挥动自己的手臂说:“你,你放开——”

      阿忠侍卫的手臂如铁钳一样夹住他的手臂,哪里动得了!那和尚又惊又气,大声嚎叫:“你,你放开我!”

      另外一个和尚站起来想冲我们下手,来个围魏救赵之计,阿忠侍卫早有防备,另手抽剑,架在那和尚的脖子上。

      那和尚脸红耳赤,外强中干地跳:“你,你大胆!”脸擦着剑锋,被割了一道口子。他一抹一手血,吓得鬼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了!”

      阿忠侍卫沉声道:“再动,当心头真的要不在你脖子上了!”

      那和尚立刻安静。

      突然一阵楼梯响,只听上面有一个威严的声音道:“何人在此喧哗?”

      人未到,声音已经透着力道,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行走千年的女巫》之 宿命 41 渡江(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一片楼梯响声中,一个精瘦的老者在四个侍卫的陪同下走下来。那四个侍卫,前面两个后面两个,忠心地护卫着他们的主人。而老者,六七十岁的样子,留着山羊胡子,目光炯炯,咄咄逼人。

      他的声音带着强烈的鼻音,显然正在伤风感冒中。

      驿官闻声连忙转身施礼道:“惊动张大人了!”

      原来他就是张柬之,江南西道的长史大人。

      张柬之下了楼梯,我们一行人包括阿忠侍卫都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行礼,那两个和尚鼻孔向天,翻着白眼,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巍然不动。

      张柬之冲着我们点点头,问道:“这是——”

      阿忠侍卫道:“在下替太平公主到江南办差,顺路送几位女眷回乡。”

      张柬之抱拳向北恭敬地说:“公主府里出来的官差居然这么谦恭,可见我皇教导有方,公主治家有方啊!”

      显然他话里有话,说得铿锵有力,当然是说给俩和尚听的。那倆和尚自然听出话外之音,但是被他的气势所摄,不禁低声诅咒道:“老不死的!”

      张柬之脸色一沉,低声喝令左右:“给我将这两个目无朝廷法纪的秃驴拿下!”

      四个侍卫一齐上阵,走到桌前像老鹰叼小鸡一样将两个和尚拎起。那两个和尚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情急中一边挣脱一边叫道:“大胆!我们是辅国大将军的人!你们敢太岁头上动土,等我们回洛阳禀告大将军,将你们满门抄斩!”

      四个侍卫显然根本不理他们这茬,将他们提起来往门外甩出去,那两个和尚便被甩在门槛上,被门槛绊了一跤,四仰八叉地跌出门外。两个和尚爬起来捂着屁股跳脚大骂:“你们有种!好你个张老头,等你到洛阳——”

      未等他们说完,四个侍卫依次跳出门外,一阵拳打脚踢,将两个和尚打到反身拧着胳膊压在地上。

      张柬之沉声吩咐:“给我押到大街口,将他们侮辱朝廷命官的罪状晓之乡邻,当众各抽一百嘴巴。”

      四个侍卫应声押着和尚而去。

      悠兰春雨,我和阿忠侍卫面面相觑,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瘦弱老头子居然有这么大的胆量和气魄。

      春雨人小胆大,瞪着大眼睛问道:“张大人,你真不怕辅国大将军报复您啊?这辅国大将军在洛阳无人敢惹的!”

      张柬之的眼中充满了蔑视。他说:“我们这些替皇上治理天下的大臣若被一个禁脔所欺,还要这官帽做什么!士可杀不可辱!”

      悠兰低首赞道:“张大人所言极是。小女子佩服万分。”她躬身低头行礼。

      张柬之微微含笑回礼,眼中的冰雪似乎有些消融。

      阿忠侍卫转头问我们:“吃饱了么?”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吃饱了!”

      阿忠侍卫向驿官道:“我们是时候起身了。请问大人,船只可有准备好?”

      那驿官连忙说:“准备好了!我早已联络到一艘漕运的回程船只,专门等候大人一齐起身。”

      阿忠侍卫带着我们向张柬之大人告辞:“张大人,在下公务在身,告辞了。来日有缘,当在洛阳城中相会。”

      张柬之大人拱手回礼:“一路平安。”

      阿忠侍卫又道:“大人同我一起到街口吧。这年月有些不太平,大人侍卫都不在身边,还要小心为妙。”

      那四个侍卫在街口执行张大人的命令,将张大人送到街口,便是送在他自己人的保护之下。张柬之显然对阿忠侍卫的建议感到意外,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赞赏地点头道:“如此我送小哥一程。”

      在驿官的陪同下,我们一起来到街口,两辆马车已经等在那里。街口的一棵香樟树下,两名侍卫押着那两个和尚跪在树下,另外两个侍卫一人一个地扇着两个和尚的耳光,一边打一边说道:“大家都看,这就是侮辱朝廷命官的下场!”

      那两个和尚的脸已经被打得红肿,好似猪头。

      张柬之对这一切熟视无睹,拱手向我们告别:“山长水长,一路平安,后会有期!”

      阿忠侍卫道:“大人保重!”

      我们三个女孩一起行礼告别,分别登上其中的一辆马车。

      阿忠侍卫和驿官等上另外一辆。两辆车在响鞭声中,轰隆隆地驶向长江码头。

      驿官跟漕运的官员做了交接,带着两辆马车回转,我们登上了大船。因为是漕运船只,船舱有限,我们三个女孩被让进舱里,阿忠侍卫横剑坐在舱外守护。

      直到此时,我们才得到片刻歇息。春雨捶着腰说:“骨头快散了。何姑娘,你快躺下睡一觉吧,身上还有些伤呢!”

      我笑笑:“阿草知道宫里规矩大,可是现在大家都不在宫里,就不要讲究那么多,不如一起随意地躺着休息休息吧!”

      悠兰道:“我们还好,阿忠侍卫一路骑马,忒辛苦了些。”

      我说:“也是。”于是开门出去,对坐在门口的阿忠侍卫歉意地说,“这一路我们都还好,你骑马太辛苦了,还是进来躺下睡好好睡一觉吧。”

      阿忠侍卫握剑在手,说道:“不妨事。我在外面也一样地睡。你们三个,倒是赶紧睡吧。”

      他再三坚持,我只得关了门进舱。悠兰和春雨,头一挨床板便睡了过去。我躺在外面,似睡非睡,一阖上眼便看见母亲身带枷锁,面目憔悴地对着我微笑。

      耳中似乎听到有躁杂之声,我睁开眼左右看,悠兰和春雨睡得正熟,两只面孔满是毫无心机的纯净。我爬起来开了窗往前看,只见有个水手站在船边跟对面的一只船上的水手说话,说的是当地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窗的左手下边,阿忠侍卫靠着舱门抱剑而睡。他的脸上凭添了风霜味道,脸色更加黝黑,紧闭的双眼睫毛很长,落在脸上居然有长长的影子。

      加入对话的水手越来越多,船舷边聚集了四五个水手,声音也越来越大,阿忠侍卫猛然警醒,一跃而起,手握宝剑戒备地四处张望。

      跟我脸对脸眼对眼,我还未怎么样,他的脸倒更黑更红了。

      “你被吵醒了?发生了什么事?”与其他在问我,倒不如说他别转了头在自言自语。

      我皱眉说:“不知道,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阿忠侍卫道:“你在舱里莫动,我去看看。”

      他朝着那些水手走去。他的背影显得高大而宽阔,自信且坚毅。我看见他走到那些水手中间,几个水手抱着肩,愤愤不平地控诉着什么。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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