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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欧洲有一种昆虫,每年秋天都悠然自得地活着,从不担心如何过冬。

因为冬天它就死了。

世上又何止这一种生物春生秋亡。

我注视这种虫子在瓶底爬行,心里缓缓泛上一层恶心。我知道歧视其它生物是不对的,可是我无法压制生理上的反感。

我更不能明白她为什么会对这些东西情有独衷。

她搬了张椅子坐在实验桌旁,素素净净的脸对着我。给我算个命吧,大家都说你算得准。

你要算什么呢。我问她。

她幽幽地叹口气,我想知道我的爱情。

我嘴角不由地泛起一丝笑容。女人,似乎都离不开爱情。你写个字吧。

她白皙纤细的手握着笔在纸上写了一个简短的字。我凝视灯光下她的手,平滑的皮肤包裹着淡淡的血脉,透明而纯洁。

她写的是她名字中的一字:之。

我犹豫了一会儿。她看我沉思的模样,淡淡地说,想不出来就算了。

我不回答她的话,只是笑了笑。

我和她不熟,只知道她学业特别出色,有个男朋友在国内。她孤身一人在此地,平时不怎么和同事打交道,也不见她参加周末的聚会。我或许是她在这里唯一能聊聊的人。可是她也很少提及自己的私事。

我说,你会幸福的。她难得地笑了笑。是么,我还以为命运之神很少惠顾我呢。

她站起来,仔细地捧着桌上的瓶子端详了会儿关在里面的昆虫,然后轻手轻脚地锁进玻璃橱柜。她的动作看上去竟然非常温柔。

我把她送回了家,一路上无言。我已经习惯了她的沉默。我当然没告诉她刚才算的命。既然你注定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知不知道有什么所谓呢。

所谓之字,分开一寸为过,距离一尺为迟,远隔万米成迷。

日子一如既往地不紧不慢地流逝着。我们逐渐走得近了,我也更多听到一些她的家事。她那个无能的父亲,如何在事业上郁郁不得志后又在生意上输掉一切,从此一蹶不振地靠酗酒度日。还有她好强的母亲,被生活磨砺得越发粗糙,除了和债主吵架、骂丈夫骂女儿,就是成天哀怨她自己不幸的人生。能带给她温暖的只有那个身在南方的大男孩。她不太谈远方的男朋友,虽然我知道他对她如何的重要,几乎是她全部幸福的所系。也许愈是珍贵的东西愈要珍藏,不能轻易示人。

她喜欢趴在窗台凝视远方,慢慢回忆她小时拥有的每个快乐点滴,仿佛一个人独语。她从不抱怨生活的苦,但我明白沧桑能在心里刻下如何深邃的印迹。那些叫做快乐的东西,总是比苦难消失得更快,而它们的记忆却更持久,让人在现实中的挣扎有了着落。

而我,也习惯了跟一个无声的影子待一起。平静地像寂静空间里的一幅画,偶尔言语了,如梦呓般,丝丝缕缕滑过心去,舒适而不着痕。这种感觉让我非常舒服自在。从某种意义上,我们接近是因为彼此的需要,无关感情。我享受这种单纯,从没想过逾越距离,去关心一些本就遥远的人事。

后来我离开了这间大学。慢慢就和她失去了联系。人们都知道,要远距离长时间地保持联系是多么累的一件事。何况我们本不是非常亲密的关系。只是在时间和空间折磨我的缝隙中,我有时居然还会想起她,那个喜欢昆虫的姑娘,温柔地举着瓶子,手指瘦长。我得承认我有些怀念她的沉默。

夜里有时我会被恶梦惊醒。每每梦见我变成了只虫子,在一个瓶子里急促地爬行。偶尔振翅一飞,就碰到了瓶壁掉了下去。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随即醒过来。我大口地喘气,还是觉得窒息,仿佛沉在河流的底层,挣扎着想爬出来,却被水草重重缠住绕住,捂住了我的脸。我想一定是因为对她的虫子印象太深刻了。

过了两年我借公差回到这城市。别人告诉我,那姑娘已经从大学走了,就连快到手的文凭也不要了。“她怎么了?”我愕然地问。“谁知道。她这人怪怪的,又从不跟我们聊天。”那人毫不在乎地耸耸肩。

我为心安理得地忘记她找到了理由。

生活本来就这么继续着。不多一点阳光也不多一点雨水。像我这样不求上进的人,是不需要费什么心血的。我在每天早晨挤着地铁去上班,又在傍晚时分搭着地铁回到我的小房间。工作越来越乏味,朋友的联系越来越稀。我的生活平静得宛如一杯平放的水,激不起任何波澜。

直到有一天我在纽约地铁站又看见了她。她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我从地上扶起她,带她回到我租的小房子里。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沦落到此的,这些年她又怎么过的。她非常消瘦,非常非常消瘦,面色焦黄,眼神呆滞。所幸的是她尚且认得我。我握着她的手,那曾经让我喜欢的晶莹纤长的手现在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像一把火柴硌在手心。手上沟纹纵横。

她对着我,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长时间的两地分离,彼此生存环境的不同,思想上的分道扬镳,最终导致感情上也日渐模糊。虽然心底明白似镜,屡屡逃避,终于却还是等到男朋友的一句分手。这种打击对她的人生是致命的,因为那是她黑夜里的一线亮光,一切希望的寄托,忍受所有艰辛的理由。就在那一刻天塌了,全部的奋斗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嘲弄。对于一个没有希望的人,学业已毫无留恋。可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她就这么游游荡荡,茫然游走在城市的角落。

“我经常觉得自己是在一种失重状态。我觉得身体都空了,轻飘飘的。可是我又飞不起来。我没有翅膀,连一只虫子都不如,我还有什么资格去研究它们呢?我就像那只关在瓶子里的昆虫一样,默默地等死罢了。”

我说,你别想这个了,越想越乱。想想你的家人你的朋友吧,振作点。

“我有什么亲人?父母没精力管我,也从来不关心我。我从小就怕看他们打架,我常在夜里偷偷地哭,我总恐惧明天会有什么灾祸又发生在我家。多少年了这个恶梦还一直缠绕着我。也许是家庭的关系吧,我从小比较孤僻。我习惯了一个人来往。我真的不知道该对别人说什么,真的,你说我能说些什么呢?他们也不理我,小时候还有人欺负我,后来他们也不欺负我了,就是离我远远的,我也不屑跟他们接近。老师们一般也不太记得我。我经常觉得好冷,好冷,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该何去何从。”

“我一直想离开这种环境,离得远远的,换个环境从头来过。我痛恨以前的一切,我发誓要抛弃过去,改变将来,不要像周围的人那样麻木地活着。尽管我多厌倦学习,多憎恶学校,我还是强迫自己努力,等待可以飞越的一天。他是上天赐给我唯一的礼物,让我尝到了希望的滋味,对明天有了具体的憧憬。我们约好在这片陆地再聚,创造梦想的生活。可是现在他变了,他已经不关心这些。他不想再来这里了,他也不要我了。他已经把我忘了,他曾是我精神的全部,可我只是他的过客。”

我从没听过她如此直接地诉说自己的感受。以往她总是不带喜怒地陈述事实,把一切感情点滴不露地埋藏在平静的面容下。如今这个激烈倾诉的女子,过去那个沉静如水的女子,哪个才是她?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我紧握住她枯瘠的胳膊,试图给她一些温暖。这张过早苍老的容颜让我十分难受。虽然她算不上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孩,但是生活也没有权力如此苛待她。又或许我是错的。命运要如何摆布一个人,并不是我们能预料和干涉的,只有默默承受一切。

“我又能怎么样呢?那些枯燥的课业和繁琐的生活,又能带给我什么?他其实到底又能给我什么?我忽然明白了。我曾经以为可以等到与众不同的结果,事实证明我只是一直在做梦中消耗生命的能量,最终还是得走一样的路,还是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就算我得到了硕士文凭,就算找到了稳定工作,生活又有什么不同呢?它注定还是这么走下去,日复一日,今天重复着昨天,不能改变,带不来丝毫新鲜和乐趣。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我喜欢还是不喜欢,都要背着一些负担沿既定的轨迹走下去。所谓的改变,只是换个方式走同样的路。我已经把未来看得一清二楚了。我这么生活着没有任何期待,但是我也毫无办法。我跟我妈妈其实一样,对我们来说,活着都没什么意义。只不过她或许还享受过三十年好日子,而我的好日子在童年就就结束了。”

我尽力安慰她。我说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

“别安慰我了,你跟我怎么一样呢。”

她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容。

然后她就发作了。刚开始我有些懵,不知道怎么回事。过了一会我才明白她在干什么。我夺下她手里的针管。她哆嗦着枯黄的手,喊叫:“给我!”我摇头,她似疯了一样扑过来抢夺。我从没想到干枯的身躯里会蕴有这么大的力量。

最终我还是没能拗过她。她痛不欲生的样子使我不忍目睹。我把针管还给了她,转过身。等我回过头,她已经安静下来,脸上显出欲笑非笑的神情。

我走出房子。我不想看她躺在那儿的模样。我在街上徘徊着,思考该如何是好。当我终于下定决心,天已经全黑了。依稀就像那天我送她回家的夜晚。我从街角的花店买了一束芍药,往家里走去。我决心劝她去戒毒,重新开始生活。我想告诉她,这一切还不算太晚。也许我们两个人一起能对命运的轨道做些改变。

等我回到家里拧亮了灯,才发现她已经不见了。她留了一张条子,说我是好人,说人生在世做什么不过是追求快乐,当她发现得到快乐其实如此容易,她就选择了这条路。她说她现在非常快乐,仿佛是活在天堂。她还说她知道我不能接受她的选择所以她走了。就这么简单。

我找了个瓶子把一大捧芍药放进去。我忽然想到芍药还有个别名,叫“将离”。

早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射进来。当秋风凉凉的浸醒我,已经是上午了。我吓得一下跳起来,才记起今天是周末不用上班。我在阳光下懒懒地吐着烟圈,注视它们逐渐消散在空气中。烟头每次一明一灭,都有截烟化成了灰。

我莫名地就想起了一首看过的诗:

我在等待里迷失/我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我的天空只有那么小/我的长廊也看不到尽头/

我在荒芜里徘徊/我是一个没有家的孩子/我用沉默抗拒岁月/我在中规中矩里消长着我自己

奇怪得很,芍药才买回来没多久就开始疯狂地枯萎。花瓣落了一桌。剩下的花也软软地垂下了头,用花瓣紧紧地包着自己的脸。

几周后的一日。早晨坐在地铁上阅读报纸,我看到了一则亚裔女子跳地铁自杀的消息。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它确实也过去了,没再打扰我的生活。我小心翼翼地避开这段记忆,继续每周五天的朝九晚五,夜里读读书,上上网,周末清洁清洁我租的这个小房间,买些生活品,参加一些没什么兴趣的聚会,非常规律地打发着日子,唯一需要思考的时刻就是每天清早为上班选择衣服时。当有天我在某本书上读到几句话,我忽然窒息了一下,记忆才在瞬间重新又找回了我。

温带有一种昆虫叫蜉蝣,每个白天都悠然自得地活着,从不担心如何过夜。

因为夜里它就死了。

世上又何止这一种生物朝生暮死。

我依旧每天随着人潮从地铁往往返返,谨慎地避开周遭的人群。纽约市不会因为多了我的行走而改变什么,就像不会因为她的死去而改变什么。有时我在偶尔抬起头,看到身边穿戴各异神色漠然的行人如水流过时,会有片刻身不知何处的茫然。然后我低下头,溶入行人,继续麻木地行走在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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