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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典》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是个语文老师。二十多岁,看起来却有三十多岁的样子。没办法,我本来就迂腐,加上不会说话,一开口就得罪人。所以我干脆不说,沉默让我有些衰老。

我在同事中没有人缘,学生们也不喜欢我,因为我喜欢在讲台上自言自语,对,自言自语,就象现在这样。我几乎一无是处,却是这个学校唯一有高中文化的老师。所以虽然我一无是处,仍能够稳定存活在平均初中文化的老师集体当中。

我奇爱文字,我不写诗不作文,并不是因为它们是大毒草,我只是热爱文字本身。

这个学校的校长从来视我于无物。她是优雅的中年女人,有大城市小资产阶级的背景,解放以后回到她父亲家乡的这个县城里。很多年来她一直穿蓝衣黑裙白袜黑鞋子,这可能是她年轻时候最标致的打扮。

她在这个世纪初的某个十年里葬送了自己嫁人的机会。据说那时候正赶上“不嫁的独立女性”很风行。风行,风行从字面上讲是象风一样的速度行走,应该是快的意思。可是似乎实际运用的时候有普及面很大的意思。究竟哪个意思是这个词强调的,恐怕要从风的特质谈起。值得探究,可我没有时间去探究了。

因为校长现在在被小将们批斗。白色的袜子垮到了脚踝处,她的脚踝很细,苍白而没有光泽,皮肤有些松懈,干燥地老着,好像很累的样子。但是她面无表情。

老师们都不说话。让我想起秋天田里的玉米杆,他们被拙劣的收割机铲倒在路旁,可怜兮兮地。每次看到那些被盘剥过的玉米杆们,我都有些说不出来地酸楚。我不承认这是多愁善感,我只是对感觉敏锐。现在,这些玉米杆的收割机被批斗了。

“校长不是什么阶级敌人。”我把这话说出口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我知道那时候我再也不是一只普通的玉米杆。当晚,我就被隔离了,关在学校放旧书的小仓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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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恶俗的故事都需要一点暧昧,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里都需要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可我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任何艳遇。我欣赏的女人极少。属于我的人群本来就少的可怜,何况我如此寂寂无闻。

我很忙碌,在小仓库了看了很多书。其中一本《太平广记》甚至让我满头大汗。记忆里自己简直就从来没这么热过。

这时候,校长进来了。还有一个红衣服的年轻女子。校长的头发被剃成了阴阳头,她仍旧没有表情,好像被剃头发的是旁人,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似曾相识。可是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她身边的红衣服女子沮丧着脸,倒象是她被替了阴阳头。她很年轻,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完全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观。她很威风。用威风来形容一个女人是有点不符合钢常的。可我搜肠刮肚找不到别的词。最让我头晕的是她通身的红色。我从来没见过人这么打扮,显然这个打扮是目前最风行的。风行,我又兀自念叨了一遍。

校长显然还是当我不存在。红衣服的姑娘倒是在随着校长坐下的时候扫了我一眼。那是在她怨恨地看了校长一眼之后。她可能是被校长牵连进来的,难道她是新来的老师?我以前似乎没有见过,这么“红”的女子不可能逃过我沉默却善于捕捉的眼睛。我这么想的时候看到她有点怜悯地扫了我一下,似乎叹了一口气。估计是叹息她这样又红又专的革命女青年,也会轮到和我这样的无名小人关在一起的命运。

这一眼却让我很感激。我浑然之间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爱上了她。这些年来,我习惯了看校长苍白严肃的脸色。这个年轻的女子自有一番霸道和威风。我得承认我骨子里有点贱,好像挺喜欢被约束和镇压的感觉。

“你…也来了。”我鼓足了勇气,试探着。我期望自己能说得很大声,可最后发出的声音却很小,小到让我感到羞愧。

庆幸的是,她显然没有理会我那点卑微的怯懦。她说“他们一会就要放我出去了”,声音大而洪亮。似乎是在回答我的话,更象是跟自己赌气。

“哦。”我在脑子里迅速搜索着合适的话题。这才窘迫地发现自己似乎是头一次和女子说话。我是说一个让我心仪的女人。

“哼,除非他们不想活了。”她的浓眉拧在一起,一脸正气地说。我心里爱情的感觉突然有些散乱。

校长始终没说话,虽然其实我几度觉得她真应该出面调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小将们来了。

他们用皮带鞭打校长。我在看到了血从她惨白的手臂流下的时候昏倒过去了 --- 我晕血。我晕倒的时候好像想起来什么,终于又没有。

显然没有人理会过我的晕死。我醒来的时候小将们正要离开。其中的一个在转身的时候似乎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他嬉笑着走过来,用嘴里叼着的烟烫我的手臂。随着我的手臂被烫得发焦,小将们一起狂笑起来。我无限惊恐,但是忍住没有叫喊出来。我是个男人,决不该在我热爱的女人面前表现得胆小懦弱,却恍然看见校长少有地看着我,很专注。我没有剧烈反应的回答显然让小将们很失望,他们似乎在这时候才看到我身边的红衣女子。

他们看起来无限惊恐。

她说得没错,他们显然都怕她。她被恭敬地请出去的时候顺手甩了校长一个耳光。

爱情的感觉突然烟消云散,我失恋了。顺便放心地流出了适才强忍了很久的疼痛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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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是新大陆一样被校长发现。或者该说,重新发现。我一直是存在于教师队伍的,是不是?

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老实说我等待这天好些年了。被人赏识,永远都不嫌太晚。

“我们开始来找找王字旁的字吧?”她说,面无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这个笑容让我受宠若惊,我慌忙说好好好,这就着手吧。

我们开始了从易到难的搜寻。各自想不同的字,互相校对汇总,然后继续寻找。校长工作地非常投入,而且明显比她讲课还用心很多,虽然我无意质疑她为人师的职业道德。我们很快完成了王字旁字的总结。下一个目标是金字旁,木字旁…我们在完成火字旁的总结之后精疲力竭。很快就各自进入了各自的梦乡。

我在梦里寻找水字旁的字时候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低喊“家恒”,好像是校长在说梦话。我不敢吭声,“家恒”?这似乎是个人名,它属于校长年轻时候的故事么?但是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知为何心里飘起陌生而遥远的熟悉感… 天亮了。

整个一个白天,小将们似乎把我们给忘了。我们在一天之内又完成了很多个偏旁的汉字搜寻。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却在水字旁的编撰过程中遇到了麻烦,在查水字旁的时候,我被烟头烫伤的伤口感染化脓了。在这次文字搜寻的文字中,我一直遥遥领先。但是现在我的脑袋似乎因此失去了部分记忆,校长找出来的字开始多了一些。不过我们无论怎么努力,都找不齐各自在记忆里损失掉的几个字。所以搜集的工作变得格外地慢,也就格外紧张。我的脑袋飞速转动,记忆却因为烧焦的皮肤停滞不前。我暗地里却有些高兴,因为看到校长几十年如一日纸一样苍白的脸上在绞尽脑汁搜寻的过程中竟然激动地有了一些红晕。是因为家恒,我有点得意,就象窥透了少女心中恋爱的秘密。

小将们还是来了,带着红衣服的女子和她的姐妹们。现在,昨天看起来很热情漂亮的红色衣服变得格外刺眼,她的表情僵硬虚伪,我的胃里突然有点恶心,想呕吐,就径直吐了。红衣服的女子扫了我一眼,好像想说什么。我对她翻了一个白眼,她就没说。

他们继续鞭打校长,并且让她跪下认罪。酷刑是个可怕的东西,我以前知道五马分尸,知道凌迟,现在我也见识到了灵魂被践踏的痛苦。我想哭,可我不敢,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校长始终没有说话。我怕她骂我没出息,更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给她丢脸。

校长被拖到小仓库的大窗户前。学校是解放前的旧建筑改造的,小仓库在学校的五楼阁楼,窗户非常宽大,落地的玻璃早就被小将们为打倒旧世界而砸破了。我从窗前小将们重叠的身影们的缝隙里看到了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革命的群众和老师们都被召集在楼下等候着批斗校长。在越来越大的控诉声里,我的耳朵差点失聪。

我大声地叫,却没有人听见。我想我就象做恶梦一样,大声在喊却叫不出声。在被烟头烫伤记忆以后,我又绝望地发现自己失声了。

校长却似乎很镇定。她以一种惊人的力量强行挣脱了小将们的押持,站在窗前,整理了一下散乱地难堪的头发,拍了拍身上的灰,我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这么邋遢过。她毕竟还是爱整洁的,我看见她艰难的弯下腰提起了一直垮在脚踝上的袜子,它们如今已经是灰色的了。小将们被她显然出乎意外的举动吓坏了,都呆在远处 一动不动。

她笔直地站起来,“水字旁还有冽,凛,瀚,冼…”她很镇定地,清晰却连贯地一口气念出了所有我们先前没能找出的那几个字,然后从窗拦后往下纵身一跳……

“家恒。”我听到她最后的低呼,轻轻地,格外温柔。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严重充血涨了起来,我想我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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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

我被小将们撕扯后随手扔下了窗户,残破不堪。

我在坠落的过程中,突然想起来家恒是校长年轻时上战场后再也没有回来的恋人。他在临行时把我送给了她。现在我的身体好象败絮一般,伤口们谦虚地卷裹着小将们用烟头烫伤后剩下的汉字们……

那个红衣的女子她是谁?我心里还有一点疑问。可是,都来不及探究了。

风吹在我的脸上,我的身体随着风吹的速度啪啪做响。“风行”,毕竟强调的还是速度。我笑了。

我是一本成了精的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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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小时候听说文革时有个老师被关押起来后极其无聊,就自己玩文字的游戏,根据字典的偏旁部首想所有记忆里存留过的汉字。后来精神错乱,跳楼而死。昨晚翻到太平广记,想起这个传说,涂鸦《字典》以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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