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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爷爷是个海员. 远洋回来带很好吃的黄油 (Butter). 很小的时候, 阿娘带我. 却很少见到爷爷. 我四岁的时候, 阿娘去世了. 回到父母身边住, 就更少见爷爷了.爷爷在我幼年的记忆中几乎是个空白.
我对爷爷的记忆是从小学二, 三年纪开始有的. 那阵子,爷爷也许是要退休了. 为了让父母搬家和他一起住, 来我们家很多次和父母谈.
爷爷长的粗犷. 因青光, 瞳孔是蓝灰色的. 他看人的时候, 有一种自然的威严. 来我们家时, 常穿深蓝色的海员制服, 有时还拿着一顶大盖毛.
最终, 我们和爷爷一起搬入了第四层的新工房. 新房子是两套间, 两间都朝南. 冬暖夏凉. 我们住里间, 爷爷住外间. 每次出入, 我们要经过爷爷的房间.
(二)
爷爷白天很少在家, 出门打扑克, 聊天. 到傍晚吃饭时才回家. 那时候, 海员的退休工资待遇不错. 估计他不愁天天外面买午餐. 爷爷回家吃晚餐, 却是和我们各吃各的. 用当时的话说, 就是分别开货仓.
说起来, 这货仓其实只是我们用, 爷爷很少自己煮饭烧菜. 他似乎只从外面买一些熟食回来. 记忆中, 连过年过节都是分开的. 我没有在自己家和爷爷过年过节一起吃饭的记忆. 爷爷有一个也是海员的朋友, 爸爸管叫瑞秦阿哥. 只有在他家过年吃饭时, 有时会和爷爷在一起.
爷爷有一个大八仙桌.八仙桌靠窗而放. 吃饭时, 他面窗而食. 坐北朝南. 天天如是. 爷爷的背影就深深地留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三)
爷爷有一只不离身的搪瓷杯, 很大, 有半升. 白天出门前, 杯子里放一些茶叶. 晚上回到家, 洗洗用来喝酒. 记忆中, 爷爷只喝黄酒. 用开水连酒带杯一起温热.
这时候, 整个屋子充满了酒香. 爷爷就一口一饮地慢慢喝, 一直喝到晚上睡觉…
爷爷喝酒时, 几乎不说话. 也不回头. 一个人静静地看着窗外. 窗外远处是夜色里的大港口. 望着他厚实的背影, 我会觉得很亲情.
晚上, 酒带着爷爷睡着了…
就这样, 爷爷和我们一起住, 却过着一个人的日子. 我们的存在, 对于爷爷, 似乎就象那夜色里的港口, 远远的, 默默的, 淡淡的…
(四)
父亲常说起阿娘. 即使到我们长大以后也是. 阿娘很年轻的时候就嫁给了爷爷. 从父亲那里知道, 阿娘是个美丽, 贤惠, 吃苦持家的女人… 父亲也偶尔说起爷爷, 很少很少. 慢慢地, 我少年的心里明白了一件事. 在父亲的心里, 只有阿娘最伟大, 最无私. 她奉献了大半身, 却早早离开, 什么福气也没有享受到. 记忆中, 阿娘去世那段日子里, 父亲会在厨房里忽然悲痛欲决地哭起来…
阿娘的大遗像没有挂在我们的房间里, 也没有挂在爷爷的房间. 爷爷有一个大衣橱, 打开橱门, 阿娘在遗像中远远地看着我… 照片中, 阿娘有五十来岁的样子, 没有笑容, 也没有悲哀, 大大的双眼深深地看着…
爷爷就这样天天和阿娘会面的吧, 稍大一点以后, 我才忽然意识到.
(五)
小学最后一段时间, 父亲和爷爷由争执到吵架. 有时会半夜被他们吵醒. 我很害怕, 却也没有问. 从小, 父母在我的心目中是严峻的. 他们的爱, 用他们自己灌输给我的话说, 就是对我的严格. 我对父亲敬畏而少沟通. 当然不会去问.
很快我就考入寄宿学校. 只有周末在家了. 也少了很多繁恼. 远离严厉的父亲, 对我来说, 简直象天堂一样地美好…
大了一点, 我和爷爷也开始有话说了. 对话一般很短, 也不多. 可能是受父母的影响, 不好对爷爷太近乎吧. 也可能不是.
逐渐地意识到我是爷爷唯一比较亲近的家庭成员. 他心里对我很好. 母亲也看出来了. 私下对我说爷爷是老观念, 孙子最重要. 是否如此, 我不得而知. 反正爷爷和我说话的时候是满脸笑容. 爷爷平时很少笑. 高三时, 我会拿爷爷的烟抽, 有时会拿一包. 爷爷从来不提起. 就想没发生一样. 橱门的钥匙还是有意无意地留在孔里.
回忆起来, 我喜欢的人里, 爷爷不是排在父亲之后的.
(六)
人大了. 家还是那么大. 我周末回家, 晚上就搭起一个行军床, 睡在爷爷房间. 母亲对爷爷房间的酒气一直很厌恶. 可是我却觉得很亲切. 晚上睡得很香.
爷爷还是十几年如一日地早出晚归, 喝茶喝酒. 爷爷的大杯子变的满是茶垢. 爷爷喝酒吃饭时, 还是一样的旁若无人.
只是听到我的声音, 偶尔会不回头地和我说话, 说起他年轻时候的事情…
只是爷爷的头发完全白了. 喝酒时的背影看上去不是那么高大了…
大学的一个周末回家, 见爷爷躺在床上. 那年上海例外地下了一场雪. 爷爷滑倒摔裂了股骨. 大约办半年后, 我和几个哥们从黄山旅游回来, 爷爷就走了.
追悼会上, 我就象当年父亲哭阿娘一样地哭爷爷. 那么的伤心, 以至于从远方赶来的叔叔私下问我: 爷爷看上去那么瘦小, 是不是父母对他不好我才这么伤心. 叔叔的问提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七)
爷爷一走, 父亲把爷爷房间里能卖的家具就全三钱不值两氐地卖了. 只有爷爷的那张床还留着. 母亲问我是不是嫌爷爷的酒味. 我当然不了. 于是就留下给我周末回来睡了. 我睡的很香, 心里想着爷爷…
忽然有一天, 梦见爷爷站在跟前, 说要找那只大茶杯, 问我知不知道在哪里? 我记不得其余的梦了. 后来和母亲说起, 母亲说杯子肯定是处理掉了…
到了国外, 我和朋友聊天时, 还会想起那个历历在目的梦. 终于有一天, 我想通了, 爷爷是真的回来找过我和他那个一直带在身边的杯子…
回国一次不容易. 我开车去了爷爷的坟墓. 烧了一只纸杯给他… 看着火焰, 我有点恨自己当时年轻不懂事, 没有早早地了却了爷爷的心事… 现在想到这杯子, 我还是后悔莫及. 我一共回国三次, 最长的有三个月. 直到去年回国才到给爷爷捎个杯子...
(八)
长途电话便宜了以后. 我就每周和父母通话了. 往往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 有几次, 父亲出去了. 和母亲聊起了以前的事. 渐渐回忆起一个吃惊的事实—阿娘是在送我去托儿所(Daycare)回来的路上车祸死的… 我对以前的回忆突然有了许多…
海员那时候工资待遇很好, 爷爷却一个人用大半. 给阿娘和孩子们也就够用而已. 对阿娘那一代人来说, 也许已经觉得不错了. 也许因为当时都是这样的. 父母以前常在我面前批评爷爷的这个做法. 其实爷爷也许一辈子都从来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 在爷爷看来, 他顶天立地, 一个人养一家子.
父亲当年考上了名校, 爷爷却让他自立, 结果就只好上了有饭贴的师范…
阿娘去世时, 爷爷还很年轻. 他和父母关系紧张, 就一个人默默地, 孤独地走完了余生…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分地严厉. 难道幼儿园的小孩就要那么严格吗? 我对当时父亲的出发点开始了可怕的猜疑, 难道和阿娘的去世有关? …
(九)
爷爷, 父亲, 我, 三代人都在不经意之中深刻地影响了互相的一生. 很多事情, 都是连时间机器都没法改变的. 有时, 我会想, 如果阿娘没有因为我去世. 爷爷, 父亲和我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是不是会都更好一点?
答案是没有的. 时间机器也是没有的. 人生有多少是自己可以把握的呢? …
04年9月 于 多仑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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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爷爷是个海员. 远洋回来带很好吃的黄油 (Butter). 很小的时候, 阿娘带我. 却很少见到爷爷. 我四岁的时候, 阿娘去世了. 回到父母身边住, 就更少见爷爷了.爷爷在我幼年的记忆中几乎是个空白.
我对爷爷的记忆是从小学二, 三年纪开始有的. 那阵子,爷爷也许是要退休了. 为了让父母搬家和他一起住, 来我们家很多次和父母谈.
爷爷长的粗犷. 因青光, 瞳孔是蓝灰色的. 他看人的时候, 有一种自然的威严. 来我们家时, 常穿深蓝色的海员制服, 有时还拿着一顶大盖毛.
最终, 我们和爷爷一起搬入了第四层的新工房. 新房子是两套间, 两间都朝南. 冬暖夏凉. 我们住里间, 爷爷住外间. 每次出入, 我们要经过爷爷的房间.
(二)
爷爷白天很少在家, 出门打扑克, 聊天. 到傍晚吃饭时才回家. 那时候, 海员的退休工资待遇不错. 估计他不愁天天外面买午餐. 爷爷回家吃晚餐, 却是和我们各吃各的. 用当时的话说, 就是分别开货仓.
说起来, 这货仓其实只是我们用, 爷爷很少自己煮饭烧菜. 他似乎只从外面买一些熟食回来. 记忆中, 连过年过节都是分开的. 我没有在自己家和爷爷过年过节一起吃饭的记忆. 爷爷有一个也是海员的朋友, 爸爸管叫瑞秦阿哥. 只有在他家过年吃饭时, 有时会和爷爷在一起.
爷爷有一个大八仙桌.八仙桌靠窗而放. 吃饭时, 他面窗而食. 坐北朝南. 天天如是. 爷爷的背影就深深地留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三)
爷爷有一只不离身的搪瓷杯, 很大, 有半升. 白天出门前, 杯子里放一些茶叶. 晚上回到家, 洗洗用来喝酒. 记忆中, 爷爷只喝黄酒. 用开水连酒带杯一起温热.
这时候, 整个屋子充满了酒香. 爷爷就一口一饮地慢慢喝, 一直喝到晚上睡觉…
爷爷喝酒时, 几乎不说话. 也不回头. 一个人静静地看着窗外. 窗外远处是夜色里的大港口. 望着他厚实的背影, 我会觉得很亲情.
晚上, 酒带着爷爷睡着了…
就这样, 爷爷和我们一起住, 却过着一个人的日子. 我们的存在, 对于爷爷, 似乎就象那夜色里的港口, 远远的, 默默的, 淡淡的…
(四)
父亲常说起阿娘. 即使到我们长大以后也是. 阿娘很年轻的时候就嫁给了爷爷. 从父亲那里知道, 阿娘是个美丽, 贤惠, 吃苦持家的女人… 父亲也偶尔说起爷爷, 很少很少. 慢慢地, 我少年的心里明白了一件事. 在父亲的心里, 只有阿娘最伟大, 最无私. 她奉献了大半身, 却早早离开, 什么福气也没有享受到. 记忆中, 阿娘去世那段日子里, 父亲会在厨房里忽然悲痛欲决地哭起来…
阿娘的大遗像没有挂在我们的房间里, 也没有挂在爷爷的房间. 爷爷有一个大衣橱, 打开橱门, 阿娘在遗像中远远地看着我… 照片中, 阿娘有五十来岁的样子, 没有笑容, 也没有悲哀, 大大的双眼深深地看着…
爷爷就这样天天和阿娘会面的吧, 稍大一点以后, 我才忽然意识到.
(五)
小学最后一段时间, 父亲和爷爷由争执到吵架. 有时会半夜被他们吵醒. 我很害怕, 却也没有问. 从小, 父母在我的心目中是严峻的. 他们的爱, 用他们自己灌输给我的话说, 就是对我的严格. 我对父亲敬畏而少沟通. 当然不会去问.
很快我就考入寄宿学校. 只有周末在家了. 也少了很多繁恼. 远离严厉的父亲, 对我来说, 简直象天堂一样地美好…
大了一点, 我和爷爷也开始有话说了. 对话一般很短, 也不多. 可能是受父母的影响, 不好对爷爷太近乎吧. 也可能不是.
逐渐地意识到我是爷爷唯一比较亲近的家庭成员. 他心里对我很好. 母亲也看出来了. 私下对我说爷爷是老观念, 孙子最重要. 是否如此, 我不得而知. 反正爷爷和我说话的时候是满脸笑容. 爷爷平时很少笑. 高三时, 我会拿爷爷的烟抽, 有时会拿一包. 爷爷从来不提起. 就想没发生一样. 橱门的钥匙还是有意无意地留在孔里.
回忆起来, 我喜欢的人里, 爷爷不是排在父亲之后的.
(六)
人大了. 家还是那么大. 我周末回家, 晚上就搭起一个行军床, 睡在爷爷房间. 母亲对爷爷房间的酒气一直很厌恶. 可是我却觉得很亲切. 晚上睡得很香.
爷爷还是十几年如一日地早出晚归, 喝茶喝酒. 爷爷的大杯子变的满是茶垢. 爷爷喝酒吃饭时, 还是一样的旁若无人.
只是听到我的声音, 偶尔会不回头地和我说话, 说起他年轻时候的事情…
只是爷爷的头发完全白了. 喝酒时的背影看上去不是那么高大了…
大学的一个周末回家, 见爷爷躺在床上. 那年上海例外地下了一场雪. 爷爷滑倒摔裂了股骨. 大约办半年后, 我和几个哥们从黄山旅游回来, 爷爷就走了.
追悼会上, 我就象当年父亲哭阿娘一样地哭爷爷. 那么的伤心, 以至于从远方赶来的叔叔私下问我: 爷爷看上去那么瘦小, 是不是父母对他不好我才这么伤心. 叔叔的问提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七)
爷爷一走, 父亲把爷爷房间里能卖的家具就全三钱不值两氐地卖了. 只有爷爷的那张床还留着. 母亲问我是不是嫌爷爷的酒味. 我当然不了. 于是就留下给我周末回来睡了. 我睡的很香, 心里想着爷爷…
忽然有一天, 梦见爷爷站在跟前, 说要找那只大茶杯, 问我知不知道在哪里? 我记不得其余的梦了. 后来和母亲说起, 母亲说杯子肯定是处理掉了…
到了国外, 我和朋友聊天时, 还会想起那个历历在目的梦. 终于有一天, 我想通了, 爷爷是真的回来找过我和他那个一直带在身边的杯子…
回国一次不容易. 我开车去了爷爷的坟墓. 烧了一只纸杯给他… 看着火焰, 我有点恨自己当时年轻不懂事, 没有早早地了却了爷爷的心事… 现在想到这杯子, 我还是后悔莫及. 我一共回国三次, 最长的有三个月. 直到去年回国才到给爷爷捎个杯子...
(八)
长途电话便宜了以后. 我就每周和父母通话了. 往往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 有几次, 父亲出去了. 和母亲聊起了以前的事. 渐渐回忆起一个吃惊的事实—阿娘是在送我去托儿所(Daycare)回来的路上车祸死的… 我对以前的回忆突然有了许多…
海员那时候工资待遇很好, 爷爷却一个人用大半. 给阿娘和孩子们也就够用而已. 对阿娘那一代人来说, 也许已经觉得不错了. 也许因为当时都是这样的. 父母以前常在我面前批评爷爷的这个做法. 其实爷爷也许一辈子都从来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 在爷爷看来, 他顶天立地, 一个人养一家子.
父亲当年考上了名校, 爷爷却让他自立, 结果就只好上了有饭贴的师范…
阿娘去世时, 爷爷还很年轻. 他和父母关系紧张, 就一个人默默地, 孤独地走完了余生…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分地严厉. 难道幼儿园的小孩就要那么严格吗? 我对当时父亲的出发点开始了可怕的猜疑, 难道和阿娘的去世有关? …
(九)
爷爷, 父亲, 我, 三代人都在不经意之中深刻地影响了互相的一生. 很多事情, 都是连时间机器都没法改变的. 有时, 我会想, 如果阿娘没有因为我去世. 爷爷, 父亲和我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是不是会都更好一点?
答案是没有的. 时间机器也是没有的. 人生有多少是自己可以把握的呢? …
04年9月 于 多仑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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